精华热点 谫论《玉台新咏》之玉与寓
文/（新疆）刘树靖
《玉台新咏》，又名《玉台集》，最早著录于《隋书.经籍志》，是南朝梁陈间徐陵编纂的一部诗集，共十卷，收录梁前诗869篇（宋刻本不收者179篇），涵盖汉至梁诗家凡131人（宋刻本111人），是继《诗经》《楚辞》之后的又一部重要的诗歌总集。从集名可知：“玉台”取东汉王逸《九思》“登太一兮玉台”，即帝王居所，主要选录的是艳情诗和宫体诗。
《玉台新咏》的编者徐陵（507~583），字孝穆，东海郯（今山东郯城）人，是南朝梁、陈之际著名宫廷文人。他博涉群书，善属文，梁时官东宫舍人，出入禁闼，颇得优遇。后仕陈，累官至中书监、太子少傅。诗文风格靡丽，与庾信并称，名重当世。有《徐孝穆集》行世。唐刘肃《大唐新语》云：“梁简文帝为太子，好为艳诗，境内化之，浸以成俗，谓之/宫体/。晚年改作，追之不及，乃令徐陵撰《玉台集》以大其体。”可见，《玉台新咏》是奉萧纲之命编纂的。然历来有人怀疑《玉台新咏》并非徐陵所编，关于作者，有简文帝说，张丽华说，梁元帝徐妃说，然皆不足以成定谳。
《玉台新咏》版本众多，流传广泛。今则以中华书局1985年《玉台新咏笺注》本为底本，选取其中经典篇凡237篇。今就刘玉伟、黄硕评注的《玉台新咏》之“玉”与“寓”，谈谈自已的一孔之见。
一、《玉台新咏》之“玉”
（一）《玉台新咏》之“玉”的本意。诗集《玉台新咏》中的“玉”如上文所说，是指诗集名中的玉台，即帝王居所，表示地名。这是无可非议毫无疑问的。
（二）《玉台新咏》之“玉”的引申义。“玉”的引申义，玉即指诗。如：立青《次韵周文彰先生《庆祝八一建军节（新韵）》：
震耳枪声又破空，旌旗猎猎见英雄。城头弹自云犹剧，巷口风随月尽忠。雷怒一声标万马，星明四海浪千重。休言殉道留清气，指点江山唱大风。
附：周文彰先生《庆祝八一建军节（新韵）》原玉：
一声枪响破长空，劲旅如神起势雄。百战死生凭大义，三军肝胆铸精忠。倚天箭指妖魔颤，惊世龙腾海浪重。不惹事兮非怕事，安边万里懒东风。
再如，内蒙古石忠堂先生的《第四十一个教师节致我逝去的青春——次韵杜甫《秋兴》：
闻道乡村似步棋，百元薪水梦含悲。
杏坛破陋成陈迹，卧榻寒酸异此时。
北岭霜风书韵律，西窗月影墨笺驰。
青春寂寞流年冷，五载倾心有所思。
原玉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驰。
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由上可见，“玉”者，诗也。“原玉”就是原诗。然“玉”有时所指不是诗，而是诗的韵字。如怡然居士的《依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原玉书秋兴》：
且看屯河草，依然向日荣。
东滩杨尚旺，西岭柳重生。
蔬绿连天际，花红接故城。
秋虽将要尽，大地未无情。
原玉：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再如，重庆林毅《次韵云南诗友王艳平原玉并赞》：
吟哦风 物一生勤，指画江山七尺人。
心底无私常应客，笔端有幸自通邻。
情倾短翮扶摇力，谊重长 材造化仁。
嗟叹如今共明月，久违依旧忆君频。
附原玉：
巴黎文学大西南诗社成立三周年寄老社长林 毅老师
王艳平（云南）
国粹传承半世勤，飙翁声望屡惊人。
心无私矣休嗟恙，路不孤兮必有邻。
更忆邀朋论盛世，难为赓韵念深仁。
良师义气千钧重，大爱之情见亦频。
由此可见，这个“玉”不是指诗而是诗的韵字，前者“草、荣、生、城、情”即是；后者“勤、人、邻、仁、频”是也。
二、《玉台新咏》之“寓”
“寓”者，寄寓、寄托之意也。手中的《玉台新咏》237首诗对我们广大读者有何寄寓、寄托呢？据笔者读后感悟，主要有如下几点：
（一）诗寓情真。情真，即情采。刘勰在《情采篇》说：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杂而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发而为文章，神理之数也。就诗而言，情文即情真。“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是以联辞结采，将欲明经。采溢辞说，则心理愈翳。”我们从这一段话，可以看出“情”“理”就是文学的内容所在。无情则文颓，有情且情真则文盛也。
诗之“情真”，不是用特殊的色彩或声音修饰而成，而是着重主观感情自然流露。如《玉台新咏》首篇《上山采蘼芜》：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
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
颜色类相似，平爪不相如。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去。
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
织缣日一匹，织素万丈金。
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这是一首弃妇诗，写弃妇与故夫离异后重逢的情景。弃妇以“长跪”相慰问的郑重，表明其对故夫并无怨恨，而故夫“将缣来比素”时流露出的明显的褒贬态度，亦说明其并非喜新厌旧之人，二人恩情未泯，离异实属无奈。诗歌采取对话体，表意显豁，用墨经济，然浑然如天成。又如古诗十九首的“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陶渊明的“神通千里外，形迹滞江山。君其爱体素，来会在何年？”真挚之情，跃然所见。而后如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岳飞的“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满江红》）。再如吉鸿昌的“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就义诗》载《中华诗词》2025.9），赵一曼的“誓志为人不为家，涉江渡海走天涯。男儿岂是全都好，女子缘何分外差？未惜头颅新故国，甘将热血沃中华。白山黑水除敌寇，笑看旌旗红似花”（《狱中诗》原载《中华诗词》2025.9），皆胸臆直抒，如疾风扫落叶，如瀑布从天降，自然而下，锐不可当，情感表现得格外强烈异常突出，令人心潮澎湃，感动不已。诗贵情真，只有真情实感，情真意切的诗才能感动读者引起读者共鸣，从而收到情动于怀，言尽旨远，触灵魂于斯的效果。何谓好诗？好诗就在于情真也！
情真，乃人性之本，当然也是诗歌之核。刘勰《文心雕龙.明诗》说：“人禀七情，应物思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钟嵘《诗品序》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诗歌必须情真，情真才能感人，才是合理的。就《玉台新咏》十卷237篇而言，大抵都富真情，然相比之下更为突出者，如卷一《悲与亲友别》《双白鹄》、卷二《于清河见挽船士新婚与妻别》《王昭君辞并序》、卷三《艳歌行》、卷四《为织女赠牵牛》、卷五《梦见美人》、卷六《妾安所居》、卷七《长相思》、卷八《七夕》、卷九《东飞伯劳歌》、卷十《与妻李夫人连句诗（三首）》，等等。至于长篇叙事乐府诗作者无名氏的《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并序）》又名《孔雀东南飞》，以及与其并称“乐府双璧”的《木兰诗》，当然都情真意切，感人至深。情真，对诗来说至关重要，况周颐《蕙风词话》说：“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以必佳。”因此，情真是衡量诗之优劣的先决条件。否则，雕镂虚空必定不会是好诗。
（二）诗寓境美。境美，即意境之美。美的意境，才会给人美的享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追求美的意境，唯美主义，此乃为诗之道矣，这是《玉台新咏》给我们的又一寄托与启迪。如《玉台新咏》卷一中的《日出东南隅行》：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言名罗敷。罗敷善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绿绮为下裾，紫绮为上襦。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巾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喜怒，但坐观罗敷。
这是一首古乐府诗，又名《陌上桑》《艳歌罗敷行》，首见于《宋书.乐志》，属相和歌辞。唐吴兢《乐府古题要解》云：“旧说邯郸女子秦姓名罗敷，为邑人千乘王仁妻。仁后为赵五家令。罗敷出采桑陌上，作《陌上桑》以自明，不从。案其歌词，称罗敷采桑陌上，为使君所邀，罗敷盛夸其夫为侍中郎以拒之，与旧说不同。”由此可知此诗是后人在旧题本事基础上重新创作的新故事。全诗共三解，解是乐章段落的专称。兹录的内容是全诗的第一解。此解细致刻画采桑女秦罗敷的美貌：“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绿绮为下裾，紫绮为上襦。”诗中有画，此诗自然构成一幅画面即意境：远景有红日“东南隅”“照耀“秦氏楼”；近有“城南隅”枝叶葳蕤的桑田以及秦罗敷那亭亭玉立的肖像之美，衣着妆饰之美。这种美的画面即美的意境，栩栩如生，如在目前。这种意境尤其是秦罗敷究竟有多美？美到何程度？下文即可印证：“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巾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喜怒，但坐观罗敷。”大有貂蝉、西旋、杨贵妃、王昭君“人见不走，鸟见不飞”之誉。如果把前文细致刻画秦罗敷肖像美衣着服饰美视为正面创设的意境之美的话，那么后文即是从侧面进一步衬托秦罗敷实为超常之美，从而为这一美的意境锦上添花。
诗以意境（境界）为上，对此王国维在其《人间词话》开篇道：“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王国维将“境界（意境）作为“词（诗）”之最高标准，是词（诗）之绝妙所在，也是为诗填词的核心。唐代刘禹锡在《董氏武陵集记》中提到“境生于象外”，与王国维所说的词以“境界”为最高标准相一致，就是要达到一种“象外之境”。当然，诗的“境界”（意境）源于意象，只有美的意象才能构成美的意境（境界）。意境美源于意象美，意境美而又超出意象美，这是诗的最本质特征之一。诗寓境美，在《玉台新咏》十卷中不乏其例，如卷一辛延年（前220~？）的《羽林郎》、卷二曹植（192~232）的《美女篇》、卷三陆机（261~303）的《拟<西北有高楼>》、卷四王僧达（423~458）的《七夕月下》、卷五江洪（生卒年不详）的《咏蔷薇》，等等。在此恕不一一列举。
诗寓境美，那么如何才能做到境美呢？王国维认为，“一切之美皆形式之美也”。王国维引用大词人之词来说明成就大事业、大学问者必须经过三个境界。第一种境界是寻觅，“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一种苦苦追寻的开始，也是事业、学问起步之初的情景。第二种境界是坚持，“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所谓寻之不易，持之以恒。在事业发展、积累学问的过程中坚持是必不可少的。第三种境界是成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坚持就是胜利，所做的努力最终都得到了应有的回报。这一则广为传颂，不仅是因为它传达的人生体验，更是王国维自己所摘选的这些词在解读过程中与实际生活中做学问、干事业等确实有一定的契合，写诗填词尤为如此，这不能不说王国维诗（词）论水平之高。
（三）诗寓味浓。俗话说，为诗要有诗味。严格地说，为诗不仅要有诗味，而且要力求味浓。首先要明白何谓诗味？我认为所谓诗味就是要用诗家语，即要用形象思维浓重的文学语言来表情达意。请看《玉台新咏》卷二魏文帝曹丕（187~226）的《于清河见挽船士新婚与妻别》：
与君结新婚，宿昔当别离。凉风动秋草，蟋蟀鸣相随。冽冽寒蝉吟，蝉吟抱枯枝。枯枝时飞扬，身体忽迁移。不悲身迁移，但惜岁月驰。岁月无穷极，会合安可知？愿为双黄鹄，比翼戏清池。
这是一首思妇诗，《艺文类聚》作徐幹诗，而《玉台新咏》作曹丕诗。诗人以代言体的形式，记述了在清河（今河北邢台）船上的所见所闻。一位纤夫与妻子新婚，便要分离，时值寒秋，妻子感叹人生苦短，会面难期，恨不能化作飞鸟，与丈夫在池中相嬉。
开篇两句 “与君结新婚，宿昔当别离”，交待新婚旦夕就要分离。接下来四句“凉风动秋草，蟋蟀鸣相随。冽冽寒蝉吟，蝉吟抱枯枝”。谓之用形象思维之诗家语、文学语言，来烘托秋之寒、蟀之哀、蝉之孤的环境与氛围，文采斐然诗味浓郁。“枯枝时飞扬，身体忽迁移。不悲身迁移，但惜岁月驰”。表面是写枯枝在秋之风寒中变得衰败枯老，而不悲衰老却叹时光飞驰生命苦短。实则是新婚夫妇旦夕分离之依恋之痛苦的内心独白。“岁月无穷极，会合安可知？愿为双黄鹄，比翼戏清池”，慨叹人生苦短，会面难期。此时只愿两人变成两只天鹅，在池中相嬉，那自由、幸福才是追求的终极目标。“愿为双黄鹄，比翼戏清池”两句，诗味尤佳。
诚然，文采斐然，诗味浓郁的诗，在《玉台新咏》十卷中还有许多，在此恕不赘述。
那么，为诗如何做到有诗味且诗味浓郁呢？以已之见，首先为诗要用形象思维，要用“诗家语”，用文学语言取代干瘪无力、空泛乏味的标语口号、穿靴戴帽式的所谓“老干体”，力求做到意象鲜明传神，意境优美动人，文采斐然提神，且给读者留有充分余地和想象空间，如嚼橄榄余味无穷，所谓情难忘而景如在目前，言欲尽而意在言外。诚如王国维所言诗（词）“要在意境上用力”，“要创造出言外之味，弦外之响”，否则就称不上是好诗词。 （四）诗寓字约。诗，作为一种文学艺术，是文学殿堂中最高雅的艺术。她要求文笔清丽，语言凝炼，意象鲜明，意境优美，主旨突出，尤其要做到惜墨如璧，一字千金。如《玉台新咏》卷二张华（232~300）的《情诗》（之四）：
君居北海阳，妾在江南阴。
悬邈修途远，山川阻且深。
承欢注隆爱，结分投所钦。
衔恩守笃义，万里托微心。
原诗是一组夫妇分别后各自思念对方的诗。这是第四首写夫君在北海之北，我在江南之南，虽与夫君相隔万里，我却念念不忘往日恩情。作者仅用40个字把路途之遥，时间跨度之大，思念情愫之深，感恩思想之重，表述得既透彻又明了。此诗语言朴素自然，用字简洁明快，生动真切，精妙传神，具有浑然天成的艺术风格，为历来读者所喜爱。真可谓“一字千金”。
再如《玉台新咏》卷四王融（466~493）的《咏琵琶：
抱月如可明，怀风殊复清。
丝中传意绪，花里寄春情。
掩抑有奇态，凄怆多好声。
芳袖幸时拂，龙门空自生。
这是一首咏物诗，吟咏的对象是当时常用的乐器琵琶，涉及外生形态、乐音曲调、所传达的情绪等多个方面。全诗连用三个对偶句，声韵和谐，抑扬有致。在选材写作上也朴突自然，确实写景如在眼前，且作者本身的喜爱之情也溢于言表。正如元好问在《论诗绝句三十首》中所言：“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就是以《敕勒歌》为天然写景典范而言的，所以用这一则文字去评论《咏琵琶》，堪称精当之至也。
综上所述，我们明白了《玉台新咏》之“玉”有本意和引申义之分。本意玉即玉石，这里指地名玉台——皇帝居所。引申义即指其“原诗”或“原诗韵脚（韵字）”。而《玉台新咏》之“寓”，是指《玉台新咏》这部诗集给我们的启示和寄托大致有四，即诗寓情真、诗寓境美、诗寓味浓、诗寓字约。当然，《玉台新咏》给我们的启示和寄托还不止上述“情真、境美、味浓、字约”，还有比喻、比拟、夸张、对比、重复、顶真、排比、对偶、粘连、通感等比兴手法的运用，以及诗要接地气、要虚实相兼鲜活灵动、要守正创新，等等。如果我们明白了这些为诗之道，加之严谨认真多读多改，何愁写不出好诗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