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冬雪不告人
这雪是何时落的,知道的有两种人,一种是常看天气预报的,一种是起得早的。这雪它不似秋雨,来前总要聚起满天乌沉,酝酿半晌闷雷;也不似春风,总携着隐隐的、暖融融的哨音。它只是选在人们酣眠的、最沉最黑的时辰,悄无声息,便铺满了人间。路灯那晕黄的光,原是夜里最寂寞的物事,呆呆立着,照着永远也照不尽的空旷。而今夜,这光却骤然有了魂魄,成了这场无声盛典的见证者,亦是唯一的观众。我看见,那光柱里,千千万万的雪粒,不是飘,不是洒,竟是悠悠地、斜斜地,仿佛被什么无端的欢喜托着,从看不见的、极高极远的穹顶,一路旋舞而下。它们撞进光里,便倏地一亮,亮晶晶的,像无数碎裂的星屑,又像是天公漫不经心抖落的一把水晶粉末,旋即又没入光晕外的黑暗,了无踪迹。那光,便因了这生生不息的、细碎的明灭,显得温柔而富足——仿佛不是它在照亮雪,倒是雪在无休止地喂养着这团暖。这景象,教我想起古人一句极淡又极有味的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岑参写的是胡天飞雪,壮阔得惊心动魄;而我眼前的,却是固原小城的雪,没有千树万树的声势,只在路灯这方寸光圈里,跳着属于自己的、玲珑而不知疲倦的舞。那“忽如”二字,却是一般的神髓——一样的不期而至,一样的教人在懵懂里,漾出无限的惊喜。
路上几乎没了行人。偶然有一两辆汽车,缓缓地、稳稳地从远处滑过来,又向远处滑过去。平日里那些焦躁的鸣笛,那些争抢的提速,那些将马路当作战场的风驰电掣,此刻都被这一层松软的洁白轻轻摁住,消了音。车轮碾过积雪,发出极好听的声响,“簌簌”的,又夹着些微“吱呀”,像是怕惊破了天地间的好梦,只敢小心翼翼地耳语。车灯的光,劈开面前纷乱的雪帘,那光路里,雪便不再是悠闲的舞者,倒成了急急奔赴一场约会的银色箭矢,密密匝匝,斜斜掠过,带着赴死般的决绝与美丽,直扑向那片温暖的玻璃。瞬息间便化了,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像来不及擦干的泪。这稳稳重重的行进,忽然让我触到一种久违的、属于人间的敦厚与安宁。在这仓促的时代里,连车行都不得不慢下来了,慢得近似一种庄严的仪式。这份“慢”,大约是这雪夜最慷慨的赠礼。古人写雪夜,也偏爱这份静谧里的生机,比如刘长卿那帧素淡的小画:“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我虽未闻犬吠,也非夜归之人,但那份在风雪中安然前行、终有灯火可奔赴的意象,却隔着千年风雪,暖暖地呼应着今夜的光景。只是我们的“柴门”,换作了楼宇间一扇扇亮着的窗;而那“归人”的心境,大约也由羁旅的凄清,化作了围炉向暖的寻常期盼。
我的目光,从路中央收回,投向更远处。小城的轮廓,平日被各种棱角分明的线条切割得支离,此刻都模糊了,柔化了。屋脊的棱角,桥拱的曲线,枯树枝丫的瘦硬,全被这雪裹出一道毛茸茸的、莹白的边,仿佛天地忽然间弃了工笔,改用淡墨在宣纸上轻轻晕染,一切都朦胧在一片和谐的、灰白的韵致里。远处的霓虹,那平日俗艳的、带着侵略性的红与绿,透过这厚厚的雪幕望过去,竟也晕散成一片片温柔的、梦似的光霭,浮在半空,不再刺目,倒像是为这寂静的舞台,打上一层迷离的底色。这便是一座城褪去所有白日盔甲后的模样,慵懒的、原始的、毫无防备的。它让我莫名想起柳宗元那幅独钓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诗里的孤绝与清高,是一种主动的选择,一种人格的雕琢;而我们眼前这场雪带来的“绝”与“灭”,却是一种慷慨的覆盖,一种温柔的赦免。它赦免了喧嚣,赦免了匆促,也赦免了我们在白日里不得不扮演的种种角色。此刻,万物都在这公平的洁白下,归于平等,归于沉默,归于一场广大的、甜蜜的安眠。
雪还在下,似乎比先前更密了些。我忽然懂得,这雪的“不告人”,或许正是它最深的慈悲。它知晓人世的劳碌与疲乏,所以选在寂静的时辰,独自完成这场浩大的净化。它不来邀功,不来搅扰,只将一份突如其来的、纯粹的美丽,静静搁在你的窗前,等你推开门时,收获那一刻毫无准备的、属于灵魂的深呼吸。它下得自由自在,只因它无所求——无所求,便得了大自在。
我终于感到一丝寒意,轻轻跺了跺发麻的脚。是该回去了。转身之际,心里却满是饱和的安宁。这一夜无言的雪,像一个清冽而芬芳的梦,洗净了肺腑。明朝雪霁,世界必是喧嚣如故。但我知道,总有一些什么——譬如路灯下那场旋舞,譬如车轮碾雪那声“簌簌”的叹息,譬如这一整夜宏大而温柔的沉默——已经沉甸甸地、凉润润地,落在了我的心上,成为了往后岁月里,不会融化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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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护君 、笔名山乡村夫。宁夏彭阳县人 ,中国散文协会、中国诗歌协会、中国书画家协会会员,中国乡村、都市头条认证作家,文字爱好者,一个行走在墨香里的性情男子,喜欢在温暖的文字中寻找一种倾心的诗意生活,常有感性文字散见于网络平台和地方报刊并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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