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 恩
作者:宋连生
母爱,是世界上最真诚、最深沉的爱;是流淌在血液中的,无可替代的爱;是来自于生命源头的无价之爱;当然也是造物主普惠给每个人的平等之爱。而我则享受了一份比常人更特殊、更珍贵,让我一生都念念不忘,回报不完的母爱。
我的母亲一共生了我们兄弟姐妹十一人。第一个是我姐姐。民间有一种说法,第一个如果是女孩,就会连续生三个女孩。这在重男轻女的农村,是非常可怕的,所以父亲就给姐姐起了个名字叫“换子”。果然,第二个生下了我,奶奶(爷爷去世早,我没见到)、父亲、母亲都乐坏了,给我起了个名字叫“连生”。我身下真的又是一个男孩,但刚生下来就死了,这就让我显得更加金贵。为了让我长得更壮实,母亲就让我接着吃奶。这样,我就等于多吃了一个哺乳期的母乳,这是母亲对我的一份特殊的恩情。表面上看,这是命运对我的一份特殊的赏赐,实际上,这是母亲对我的一份特殊的爱,一份特殊的人生期待。老叔说,我小的时候,长得白白胖胖的。那肯定是了,除了正常吃饭外,还要多吃一份甜甜的,为这个世界上营养最丰富的,又饱含着高尚情感母乳,谁能比得上?我的母亲给我的身体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可能是我日后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累,还能坚持不懈的根本原因。
农村有一句俗语:“老儿子,大孙子,奶奶的命根子”。我是大孙子,深得奶奶的宠爱。老叔是奶奶的老儿子,他告诉我,有了我之后,把奶奶的爱也全让我霸占了。当然,老叔也是非常喜欢我的。那时,我是家里最受宠的,直到二弟、三弟降生后,我的地位仍然没有多大的变化,因为父亲母都亲坚决地认为我的到来给家里带来了好运。
农村还有一种说法:“男占二五八;女占三六九”就是说,人的农历生日如果占上这些数字,肯定有福。占上一个,有福;占上两个,大福;占上三个,洪福。我是农历九月二十八日,占一个二,一个八;我三弟是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占两个五。按这种说法,我们两个都应当是有大福之人,母亲对此深信不疑。有一次,来了一个盲人算卦的,母亲就把我们俩的生辰八字告诉了那个盲人,让他给算一算。那个盲人算出三弟能做一个小官。我呢,多念一点书,也会有大出息。结果,三弟最后当上了乡长,这在农村也是光宗耀祖了。我呢,在部队大校军衔正师职待遇退休。父亲自豪得不得了,逢人便说:“我大儿子是师长,我三儿子是乡长!”
我家里有一只猫,每天晚上都要钻进我们的被窝里,有节奏地打着呼噜。母亲告诉我,那猫是在骂包公。当年五鼠闹东京的时候,包公把猫从阴间借过来,说好了消灭了五鼠就送回去,结果,消灭了五鼠,包公舍不得送,赖账了。所以那猫一有时间就骂:“让——送,不——送,包老爷子杂——种!”母亲说,做人一定要讲信用,要不,畜生都会骂你。
我小的时候,睡觉老是咬牙,咬得咯吱咯吱地响,母亲说,男孩咬牙是好事,“那男人咬牙是恨家不起;女人咬牙是恨爹娘不死。”我在家里的时候,由于父亲胃病严重,常年不能参加劳动。为了维持家里的生活,我初中没毕业,15岁就退学回家参加劳动了。生活过早地剥夺了我的少年生活。因为身体没长成,不能和大人拿一样的工分,只能拿大人一半的工分,叫“半拉子”。全家12口人全靠我和姐姐挣工分维持生计,每年把吃粮、烧柴领回来,都要欠生产队的钱——农村叫“胀肚”,家里的生活开销只能靠卖猪、买鸡蛋来维持,我们家是村子里出名的贫困户。
一座“胀肚”的山,一顶“贫困户”的帽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因为这在农村也是让人瞧不起的。为了多挣钱,尽快改变家里贫困的局面,我是绞尽脑汁。17岁那年,我就到松花江边去修江坝。因为修江坝除了生产队的工分照拿外,还有现金补助。然而,那确实是又苦又累的活,推着装满土的独轮车,上十几米高的江坝,没有大力气是不行的,而且翻车是经常的事。正是酷夏时节,每天都是挥汗如雨。住在草甸子上简易的土房子里,蚊子咬是防不胜防的,累了一天,晚上倒头就睡,任凭蚊虫叮咬,不知道被吸了多少血。每个人身上都有多处红包,痒得难忍。不管多苦,只要能多挣钱,我都得咬牙坚持下去。发给我的现金补助,我除了买一条肥皂外,都拿回去交给了母亲。
18岁那年,我就到粮库去扛麻袋。这个活是发现金工资的,而且收入比生产队高4倍还多。但这是身强体壮的年轻人才能干的活。经常是扛二百多斤的麻袋上5米多高的跳板。我那时身体还没完全长成,那真的是累啊!。开始的时候,不敢上跳板,害怕摔下来,但一想到家里欠的债,想到家贫困的窘境,不敢上,硬着头皮也得上。刚去的时候,不会“接肩”,经常被麻袋砸倒在地,好在年龄小,骨头柔韧度好,没有被砸成骨折。为了养家,苦和累早已被我置之度外。时间长了,摸到规律了,扛起来,也就省力多了。
我挣了钱,先把“胀肚”款还上了。母亲说,你挣的钱不要往家里交了,你自己存着等娶媳妇用吧。我就把钱存到了信用社,我们家破天荒地有了存折,这在农村是极少见的。我把存折交给母亲,她第一次见到这东西,爱不释手,看了半天,然后用一块布包得严严实实的,让我拿梯子塞到房梁上隐秘的地方,这是农村放钱最安全的地方。
在我的拼搏下,终于把“胀肚”款都还清了,家里还有了存款,父亲的病也治好了,二弟、二妹也都参加了劳动,家里生活有了保证。69年底征兵的时候,我就写决心书,报名参军。父亲千方百计地阻止我参军,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又找关系想把我拿下来。母亲说:“让他去吧,算命的都说这孩子能有出息,窝在农村,能有啥出息。”
我入伍离开家的前几天,母亲变着花样地把她拿手的美食都给我做了一遍。我在家的时候,父亲母亲经常对弟弟妹妹们说,你们的大哥。大姐是家里的功臣。所以我在弟妹们面前是很霸道的,加上小时候娇生惯养,脾气很不好。母亲对我说,你到部队上,没有人惯着你了,一定要把坏脾气改了,不然,你就不会有出息。
我离开家的那天,父亲到公社去送我。后来姐姐告诉我:“你走后,妈坐在炕上哭了一上午。”我入伍后的一个多月就是春节。在农村,军属是受优待的。过年的时候,大队送来了猪肉、粉条、白面。而且别的村的大秧歌队到我们村来,都要到我们家的院子里扭一圈,这是非常让人羡慕的,但母亲却没有出来看,而是坐在炕上流泪,因为她想起了我。这是三弟写信告诉我的。
到了部队,我下决心一定要干出个样来,我是甩开膀子全力奋斗。我在农村吃过苦,受过累,所以,什么苦活累活都不在话下。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受过的那些苦和累,不仅成了我的资本,而且还成了我的一份功德。三年时间,入团、入党、提干部,一气呵成。
1974年,我在部队刚刚提干部不久,有一天,二弟背着母亲来到部队。原来母亲患了严重的肺结核,农村叫“痨病”,是不治之症。当时母亲已经是骨瘦如柴,不能行走了。弟弟告诉我,咱妈怕花你的钱,又怕影响你的前途,说什么也不来,是我硬把她背来的。我告诉母亲,部队对战士的父母是有特殊照顾的,花不了多少钱,对我也没有一点影响。母亲这才安下心来。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母亲安排到了部队的结核医院。经过三个月一个疗程的治疗,已经基本上好了,母亲的脸上红润了,也胖了,能自己走路了。如果再治一个疗程,就能彻底治愈。但母亲心疼我的钱——后来母亲从护士那里打听到,她住院是自费的,这三个月确实花光了我的全部积蓄,加上又惦记家里的弟弟妹妹,闹着非要回去,怎么也留不住了,我只好把她送回去了。母亲回到家里,感觉非常好,逢人便说,我大儿子救了一条命。
1986年,母亲又患了严重的肺心病,那时县城已经有了结核医院。住了几次,也没完全治好,后来她心疼钱,说什么也不治了。不能躺着,只能整天趴在被子上度日。
忽然有一天,她哪里也不疼了,自己能下地到处走了,她说自己完全好了,弟弟妹妹们也都非常高兴。下午,我大姨来了,一看这情形,她说,这是回光返照,赶紧准备后事吧。这时,母亲也疲惫了,躺在了炕上,开始不停地自言自语。母亲平常少言寡语,这会好像要把一生没说的话全都补回来。老妹问她,给我大哥发电报吧。母亲说,别让你大哥回来了,他回来也救不了我,白花那么多路费。我知道,母亲真的想最后见我一面,但又怕我破费,大概她也是不愿意让我看到她凄惨的样子。当天夜里十点,母亲去世,只活了六十岁。她一生养育了十个子女,是活活累死的。我们全家12口人,一天三顿饭,还要喂猪、鸡鸭鹅狗,还有我们的衣服、鞋子全靠她一人手工缝制,忙碌、劳累可想而知。她老人家是在母亲岗位上殉道的英雄。
我回去后,母亲已经下葬了,我趴在坟头痛哭不起。老叔对我说,别哭了,你母亲让你多吃了十二个月的奶,你还她十二年的阳寿,你已经没有亏欠了。我心里想,母亲对我恩重于山,这恩是报答不完的。
母亲烧七的那天,我模仿《红楼梦》中贾宝玉悼念晴雯的《芙蓉女儿诔》的格式,写了一篇《颂生母诔》,我要把母亲一生的功德倾诉于天地,我认为,凭母亲的功德,一定能获得天地的表彰:“享人间六十年,今所出子孙二十有余,哺之以体,教之以理,训之以德,忧之以行,当兴本宗百族,传人间万代,创事业千宗,此乃大善。为大善者,人敬、地赏、天酬。”“天地无路而云烟飘上,春风秋雨可通邮。妈呀,您抓一把故乡的云,就能把儿女的信息收。”(摘录)写完用毛笔抄好,在坟前烧了。后来在读书中,我才发现,诔文的规矩是“少不诔长”。由于读书不精,一知半解,闹了一个大笑话。不知者不怪罪,相信母亲不会怪罪儿子的一片孝心。
【作者简介】
宋连生,退休军人,退休前为大连医学高等专科学校政治理论教研室教员,大校军衔,先后被评为沈阳军区优秀党员,全军教书育人优秀教员。退休后开始学写散文,先后在各种媒体发表诗文40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