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城,2025年冬的第一场雪 李千树
盼望着,盼望着,这场雪她终于还是来了。
它来的时候,居然都没有一点声音。
我在睡午觉,觉得有点冷,起身关窗的时候,发现她已悄然落满了邻楼的楼顶、院子里的草坪。
她就恍然像一封被天仙拆了太久太久,才终于拆封并飘落的信。其六角形的邮戳上,仿佛还印着北风的密语,轻轻叩响那清凉凉的护城河的薄冰。我站在兴济河畔,望着英雄山的峰巅,想象着此时此刻,我就立在黑虎泉边,看雪如何落进泉水,如何落入河流——不是消融,而是归来。那一朵朵俯身迎它的涟漪们,遂接住了一整个冬天的重量,却轻得没有发出一丝叹息。
我脑屏上的千佛山,开始用白色临摹自己。那寺庙的红墙与雪,一如砚台与宣纸的相逢。而钟声穿过雪的缝隙时,便湿了半边音色,将另一半挂在枯枝上,等风来认领。想象中的大明湖的残荷,居然突然富足起来——每片蜷曲的叶都托着小小的银币,赎买回一个关于盛夏的、潮湿的梦。
趵突泉悠然还在涌着。三股水柱穿透雪绒织成的帷幕,固执地要把地心的温度举给天空看。雪花们则绕着它们跳舞,像无数迷路的星子找到了地脉的脉搏。老城区青石板路上的雪,最先留下了鞋印:雷打不动散步老人的布鞋,学生们匆忙的球鞋,外卖骑手或快递小哥车轮划过的痕迹——这些新鲜的象形文字,写着同一座城池的温暖和烟火。
不期然而然的一场雪,正把济南读成了一首平仄分明的宋词:
上阕是白石泉:
雪落时,七十二泉都学会了沉默。
唯有它依旧用泠泠的琵琶,
把雪花弹成齑粉——
那些碎玉坠进池底,
惊醒了沉睡一秋的青荇。
石隙间渗出的不只是水,
还有被地火焐热的、
唐朝月色的残片。
凭栏人呵出的白气,
在栏杆上开出霜花之前,
已被泉水认作流云失散的同胞。
下阕是曲水亭街:
雪把青石板路铺成未落款的宣纸。
穿棉袍的麻雀跳过时,
留下枯笔的提按。
茶馆蒸汽洇开窗格,
有人用长嘴铜壶,
斟满一整个下午的澄澈——
雪在茶沫里重新盛开,
带着被泉水第二次孕育的、
更为贞静的魂魄。
吊桶从冰窟窿提起时,
打捞起去年沉底的柳影。
穿红衣的孩童跑过,
像朱砂钤在册页的边角。
黄昏,护城河上的画舫点亮灯笼。雪在光晕里有了方向,斜斜地织着时间的纬线。芙蓉街传来油旋的香气,与雪的清冽在巷口相拥。我捧起一抔雪,它在我掌心保留泉水的形状,仿佛整座城池的脉搏,在六角晶体里继续奔流。
夜深时,雪犹未停。
七十二泉亦在雪被下继续说话——
用李清照漱玉的词牌,
用辛弃疾剑锋的平仄,
用老舍笔下冬日的、
那炉永远旺着的温存,
用我的诗或散文诗。
这是2025年泉城的处子雪。
它落下的地方,
春天已在冰层下转身——
门前,那株被雪水喂养的柳芽,
将在某个清晨,
突然记起自己绿色的名字。
而此刻,整座城都成了钟磬:
雪是轻叩的槌,
兴济河、小清河与众泉水则是其不绝的回音。
2025年12月12日晚飘飘飞雪中于济南善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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