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五十八卷 第九十三章 暂别浏阳
六月二十七日,晨光熹微。
张家冲还沉浸在湿热的睡梦中,只有几声鸡鸣和远处溪流的潺潺声。祠堂后室的油灯却亮了一夜。叶开几乎没合眼,桌上摊开着学堂的账本、农事改进会的记录、合作社的章程、青年学社的名单,还有他自己整理的《浏阳乡村教育实践手记》。
他必须走,而且要快。省里来人的最后通牒只剩下一天。这不仅是他的安危,更是整个张家冲两年多心血的存续问题。
林随缘轻轻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红薯粥和两个煮鸡蛋。她眼圈微红,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吃点东西吧,路上……路上要走很久。”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叶开抬起头,看着这位两年多来最坚定的同伴。从最初在长沙女子学堂的偶遇,到毅然追随他来这偏远乡村,林随缘用她的坚韧和智慧,撑起了学堂半边天,也成了他心灵上最可靠的支柱。
“随缘,我走后,这里就全靠你了。”叶开的声音沙哑。
“我知道。”林随缘把粥碗推到他面前,“你放心。孩子们我会继续教,夜校我会管,资料我会藏好。我们等你回来。”
叶开点点头,却没什么食欲。他拿起那本厚厚的手记,摩挲着粗糙的封面。这里面记录着张家冲每一天的变化:第一个夜校学员张水生如何从目不识丁到能写家信;第一块试验田如何让亩产增加了三成;第一个合作社如何让王秀梅家还清了旧债;第一次村民议事会如何决定修建水渠……每一个字,都是心血。
“这个,你收好。”叶开把手记递给林随缘,“所有的经验、教训、数据都在里面。万一……万一我回不来,这就是种子。你要想办法,让它发芽。”
林随缘郑重地接过,紧紧抱在怀里:“你会回来的。我们都会等你。”
天渐渐亮了。祠堂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叶开推开门,愣住了。
祠堂前的空地上,静悄悄地站满了人。张水生、王秀梅、李振华、张守义、刘明轩……几乎所有的学员、合作社员、青年学社成员,还有闻讯赶来的村民们。他们默默地站着,没有人说话,只是看着叶开。
张水生走上前,手里提着一个包袱:“叶先生,这是大伙儿凑的干粮,路上吃。”包袱里是烤得焦香的面饼、煮熟的鸡蛋、腌制的咸菜,甚至还有一小包珍贵的白糖。
王秀梅捧着一双新做的布鞋,鞋底纳得密实实实:“叶先生,路上远,鞋子要跟脚。”
李振华代表青年学社,送上一本手抄的《送别诗》,是学员们连夜誊写的,字迹虽稚嫩,却工整认真。
张守义作为族长,拿着一封盖了村里十几位老人手印的“具保书”:“叶先生,这个你带上。虽然不一定有用,但万一路上遇到盘查,也算有个凭据。上面写了,你是我们张家冲请来的教书先生,清清白白。”
刘明轩塞过来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里面是二十块银元:“叶先生,穷家富路。到了上海,用钱的地方多。这点……是我个人心意,别推辞。”
叶开的眼眶湿润了。他看着这一张张朴实而诚挚的脸,看着他们眼中不加掩饰的担忧和不舍,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他想说很多话,想嘱咐很多事,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只是深深地向大家鞠了一躬。
“乡亲们……谢谢。”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叶开何德何能,受大家如此厚待。我这一走,不知归期。但请大家记住:学堂在,希望就在;人心齐,事就能成。我叶开向天发誓,只要还有一口气,一定会回来!回来看我们的学堂,看我们的稻田,看我们的张家冲变得更好!”
人群中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尤其是那些夜校的学员们,许多大男人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是叶开教会他们识字,让他们知道了除了种田交租,人还可以有别的活法;知道了除了听天由命,人还可以通过努力改变些什么。
林随缘强忍着泪水,走到叶开身边,低声说:“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在村口。走小路,绕过集镇,直接去长沙搭船。刘明轩安排好了,长沙码头有去上海的客轮。”
叶开最后看了一眼祠堂门楣上那块“张家冲学堂”的木匾,那是他刚来时亲手挂上去的。木匾被风雨洗刷得有些发白,字迹却依然清晰。
他不再犹豫,提起简单的行囊,转身走向村口。
村民们自发地让开一条路,默默跟在他身后。没有人喧哗,只有脚步声和偶尔的叹息。这沉默的送行,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心碎。
村口的老槐树下,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已经等候多时。车夫是刘家的老仆,信得过。
叶开停下脚步,再次回头,望向晨雾中的张家冲。炊烟开始升起,学堂的方向传来了孩子们晨读的隐约声音——那是林随缘安排的,一切如常,不能露出任何异样。
“保重。”他对送到眼前的几位骨干重重地说出这两个字。
“先生保重!”众人拱手,声音压抑。
叶开登上马车。车夫轻轻挥鞭,马车缓缓启动,驶上了通往山外的小路。
马车渐行渐远,送行的人群却久久没有散去。直到马车消失在道路拐弯处,张水生才一抹眼睛,哑着嗓子对大家说:“都回吧!该干啥干啥!叶先生说了,学堂在,希望就在!咱们不能让叶先生失望!”
人群慢慢散开,但每个人的心头都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他们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开始。
马车上,叶开闭着眼睛,强迫自己不去看窗外熟悉的景色。颠簸的车厢里,只有他一个人。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两年多来,他几乎融入了这片土地,习惯了这里的晨昏、这里的乡亲、这里的奋斗。而此刻,他却像一颗被强行拔起的秧苗,根须还带着泥土,却不知将被移植到何方。
但他不能沉溺于伤感。他迅速整理思绪,思考接下来的路。
去上海,是当前唯一的选择。陈天华在那里,有《建设者》杂志社,有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或许能获得庇护,也能更深入地了解外界形势。更重要的是,上海是各种思潮汇聚之地,他可以去学习、去观察、去思考,如何将张家冲的经验进一步完善,如何在中国更复杂的环境中,寻找一条可行的乡村建设与民众启蒙之路。
他摸了摸贴身藏着的几样东西:一封陈天华早前留给他的上海联络地址;一份简化的“张家冲模式”纲要;还有林随缘悄悄塞给他的一张她的小像,背后写着娟秀的四个字:“随缘,待君。”
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也涌起更强烈的责任感。他必须保护好自己,也必须为张家冲,为千千万万个像张家冲一样的乡村,找到那条路。
马车颠簸着,驶向未知的前方。身后的浏阳山水,在晨光中渐渐模糊。
而此时的张家冲,在林随缘的主持下,正悄然进行着一场“化整为零”的转型。学堂表面上一切照旧,孩子们照常上课,但夜校的集中学习取消了,改为教师分包到户,利用晚上时间上门教学。农事改进会的技术交流,变成了田头地角的“闲聊”和“串门指点”。合作社的产品收集和分配,挪到了更加隐蔽的场所。青年学社的聚会,转移到了刘明轩家后院的地窖里。
一张无形而坚韧的网,在高压之下,以更加灵活和隐蔽的方式,继续维系着张家冲那来之不易的生机与希望。
叶开的离开,对张家冲而言,是失去了一盏明灯,却也迫使这棵幼苗,必须学会在风雨中自己扎根,自己寻找阳光。
第五十八卷 第九十四章 沪上风云
七月十日,上海,十六铺码头。
咸湿的海风裹挟着轮船的汽笛声、苦力的号子声、小贩的吆喝声扑面而来。码头上人流如织,扛着大包小包的旅客、衣着光鲜的洋人、神情麻木的码头工人、机灵穿梭的小乞丐……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的近代港口画卷。
叶开随着人流走下客轮,踏上码头坚实的木板。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灰布长衫,提着一个藤箱,看起来像个寻常的落魄书生,毫不起眼。只有那双锐利而沉静的眼睛,在打量着这个号称“东方巴黎”的繁华与混乱之地。
按照地址,他找到了位于法租界边缘一条弄堂里的《建设者》杂志社。门面很不起眼,只是一栋石库门房子的底层,门口挂着一块小小的木牌。
推门进去,里面光线昏暗,充斥着油墨和纸张的味道。几张旧桌子拼在一起,上面堆满了稿纸、书籍和校样。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正伏案疾书,听到门响,抬起头来。
“请问,陈天华先生在吗?”叶开问道。
年轻人打量了他一下:“你找陈先生?他不在。你是……”
“我是叶开,从湖南浏阳来。陈先生的朋友。”
年轻人的眼睛立刻亮了,忙站起身:“你就是叶开叶先生?陈先生交代过,说您近期可能会来!快请进!”他热情地让座倒水,“陈先生去苏州联系印刷厂了,要明天才回来。我叫周子安,是杂志社的编辑,也是陈先生的学生。”
叶开松了口气。能找到组织,心里踏实了不少。
周子安很健谈,对叶开在浏阳的实践早有耳闻,显得十分钦佩:“陈先生经常提起您,说您在乡村脚踏实地地做教育、搞建设,是真正在做‘建设者’该做的事。我们杂志上还登过您的文章呢!”
他找出几期《建设者》,果然有叶开那篇《浏阳平民教育实践报告》,还有后续一些关于农业改良、合作社的讨论文章。叶开翻看着,感到一种奇异的联系——他在偏僻乡村的摸索,通过这薄薄的刊物,竟能与远在千里之外的同行者产生共鸣。
周子安介绍了杂志社的情况。《建设者》目前销量不大,主要在一些新式学堂、进步团体和海外留学生中流传。经费很紧张,靠陈天华和一些热心朋友捐助维持。内容以介绍西方科学知识、探讨社会改良、呼吁教育救国为主,态度相对温和,但即便如此,也时常受到租界当局和清廷密探的注意。
“陈先生常说,我们是在夹缝中求生存,在黑暗中点微光。”周子安叹道,“但再难,这件事也得做下去。不发声,就永远没有改变的可能。”
叶开深有同感。他乡遇“同志”,虽然环境截然不同,但面临的压抑和心中的理想,却是相通的。
第二天下午,陈天华风尘仆仆地从苏州回来了。见到叶开,他大为高兴,用力拍着叶开的肩膀:“文渊(叶开的字)!你可算来了!浏阳的事情我听说了,真是岂有此理!踏实做事的人被迫流亡,蝇营狗苟之辈却高居庙堂!”
陈天华比在浏阳时清瘦了些,但眼神更加锐利,语速很快,充满了行动派的激情。他详细询问了叶开离开的经过和张家冲的现状,听后眉头紧锁。
“省里直接插手,说明他们警惕性很高。你的‘张家冲模式’,虽然温和,但触及了根本——组织民众,开启民智。这是旧秩序最害怕的。”陈天华分析道,“你离开是对的,硬抗只会让心血毁于一旦。现在这样,留下火种,等待时机,才是上策。”
他安排叶开在杂志社阁楼住下。阁楼低矮狭窄,但收拾得干净,有一张小床、一张书桌,堆满了书籍报刊。对叶开来说,这已是很好的安身之所。
安顿下来后,叶开开始接触上海的“新世界”。陈天华带他参加了一些小范围的沙龙聚会,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物:有主张实业救国的商人,有呼吁立宪改良的士绅,有推崇无政府主义的激进青年,也有潜心翻译西学著作的学者。各种思潮在这里碰撞、交锋,让叶开大开眼界,也促使他更深入地思考。
他也看到了上海的另一面:外滩巍峨的银行大厦背后,是臭气熏天的棚户区;南京路上的霓虹初上,映照的是人力车夫佝偻的背影;租界公园“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刺痛着每一个有自尊的中国人。极致的繁华与极致的贫困、文明与野蛮、进步与屈辱,在这里赤裸裸地并存。
叶开常常一个人走在苏州河边,看着污浊的河水,想起浏阳清澈的山溪;听到工厂汽笛的嘶鸣,想起张家冲清晨的鸡鸣。巨大的反差让他更清晰地认识到,中国的病根不仅在乡村的贫困愚昧,更在城市与乡村的断裂,在旧制度的腐朽与新势力的混沌。
他继续整理和深化“张家冲模式”的经验,在陈天华的鼓励下,为《建设者》撰写了一系列更系统化的文章,如《乡村教育组织方法浅探》、《农技推广与农民合作之实践》、《乡建过程中之经济互助尝试》等。这些文章基于具体实践,朴实无华,却提供了可操作的思路,在读者中引起了不少反响。有人来信请教,甚至有人表示想亲自去湖南看看。
同时,他也通过周子安介绍的秘密渠道,与浏阳保持着断断续续的通信。信写得很隐晦,多用商人口吻,谈“货品行情”、“老家生意”,但叶开和林随缘彼此能懂。他知道学堂还在以隐蔽的方式运行,合作社还在艰难维持,青年学社的成员更加坚定。这让他感到欣慰,也倍感压力——他必须尽快找到更安全、更有效的发展路径,不辜负他们的坚守。
一天,陈天华带来一个消息:“文渊,有个机会。商务印书馆正在组织编写一套《国民教育丛书》,需要一些既有新思想又了解基层的人参与,特别是乡土教材部分。我向他们推荐了你。这是个正当职业,也能接触更多教育资源,更重要的是,有个合法身份掩护。”
叶开眼睛一亮。这确实是个好机会。既能谋生,又能将他的实践经验系统化、教材化,惠及更多地方。
“不过,”陈天华压低声音,“租界里也不太平,清廷的密探、各种势力的眼线很多。你还是要小心,文章言论可以温和些,莫要授人以柄。我们的力量还太弱小,保存自身,才能长久奋斗。”
叶开重重地点头。他明白,在上海,在这更大的舞台上,斗争的艺术需要更加精妙。他不再是那个在张家冲可以相对自由实践的教书先生,而必须成为一个在复杂险恶环境中,既能坚持理想,又能智慧生存的“建设者”。
夜深人静,阁楼小窗透进昏黄的路灯光。叶开铺开稿纸,开始构思给商务印书馆的编写计划。他写下标题:《乡土常识与公民初步》。他要将识字、算数、农业常识、卫生习惯、乡土历史地理,还有那些在张家冲不能明说的“公民权利”“公共责任”的朴素道理,巧妙地编织进去,做成一颗颗启蒙的种子,通过正规渠道,播撒到更多乡村孩子的心田。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窗外,是十里洋场不夜的喧嚣与黑暗。窗内,是一盏孤灯下不灭的信念与求索。
上海的风云变幻莫测,但总有人,在努力抓住那微弱却坚定的光。
第五十八卷 第九十五章 潜流暗涌
时间在黄浦江的潮起潮落中,悄然滑向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的深秋。
叶开在商务印书馆的工作逐渐步入正轨。他参与编写的《国民教育丛书·乡土卷》初稿已完成大半。由于他有扎实的实践经验,写出的内容格外贴合农村实际,语言也通俗易懂,深受主编赏识。这份工作不仅给了他稳定的薪水和合法的身份,也让他得以系统地梳理和提升自己的教育理念。
他与陈天华的《建设者》杂志社依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杂志社的境况却越来越艰难。清廷加大了对“悖逆言论”的查禁力度,租界当局在压力下也加强了对出版物的审查。几篇言辞较为激烈的文章被勒令删除,印刷厂也时常受到骚扰。杂志的出版时断时续,经费更是捉襟见肘。
与此同时,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巨变。日俄战争在中国的土地上以日本获胜告终,极大地刺激了国人的神经,“立宪救国”的呼声日益高涨。朝廷迫于压力,宣布派遣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各种政治团体活动频繁,革命党人策划的起义暗流涌动,清廷的统治在内外交困中风雨飘摇。
叶开身处上海这个信息中心,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种山雨欲来的气氛。沙龙聚会上的争论更加激烈,各种传单小报不时出现,街头巷尾的议论也多了起来。但他谨记陈天华的告诫,也深知自己背负的责任,在公开场合言论十分谨慎,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在教育和编写工作上。他相信,无论政治风云如何变幻,开启民智、培育新民,都是这个国家最基础、最迫切的需要。
他与浏阳的联系,通过一条更为隐秘的渠道——刘明轩家在上海的商号中转——保持着。大约每个月能收到一封信。信总是很厚,里面装着好几份不同笔迹、不同纸张的“家书”,分别来自林随缘、张水生、王秀梅等人。这是为了分散风险。
从这些信中,叶开拼凑出张家冲在他离开后的情况:
学堂的“地下教学”坚持得不错。林随缘将孩子按居住区域分成几个小组,由骨干教师轮流“家访”教学。教材用的就是叶开早期编订的版本,但去掉了所有敏感词句。学习进度虽然慢了些,但孩子们没有辍学,有几个天赋好的,已经开始学更深的算术和简单的自然常识。
农事改进会的技术交流从未停止。张水生成了“流动技术员”,以帮工、走亲戚的名义,到附近几个村子传播防治病虫害、选种施肥的方法。他报告说,用了新法的田块,收成普遍好于往年,周边村子对张家冲的“能人”越来越信服,隐隐有以张家冲为中心形成一个小型技术网络的趋势。这当然也引起了某些地主乡绅的警惕,但暂时没有发生直接冲突。
手工业合作社遇到了困难。由于叶开离开和官府注意,原先开拓的一些县外销路受到影响。但王秀梅没有放弃,她带领社员开发了几样新花色的编织品,并通过刘家商号的渠道,尝试往长沙、湘潭等稍大的城镇销售,虽然量不大,但勉强维持了合作社的运转和社员的基本收入。更重要的是,合作社内部的互助精神得到了加强,谁家有了困难,大家都会伸手帮一把。
青年学社的成员,在李振华的组织下,化整为零。一部分人分散到邻村,以帮工或教书(私塾)为掩护,悄悄传播识字和简单的新知;另一部分人则更加深入地参与本村的各项事务,成为林随缘、张水生等人的得力助手。他们定期在刘明轩家地窖聚会,学习叶开留下的书籍和从上海辗转寄回的新报刊,讨论乡村问题,思想更加成熟。
刘明轩在信中提到,县衙的钱师爷后来又来过两次“检查”,但张家冲表面上一片平静,一切如常,抓不到什么把柄。加上刘明轩暗中打点,以及张家冲确实没有闹出什么“乱子”,官府方面的压力似乎暂时减轻了。但刘明轩提醒,省里对“新党”、“乱党”的提防有增无减,决不能掉以轻心。
林随缘的信总是最后才看。她的字迹秀逸而有力,除了汇报工作,更多的是关心叶开的生活起居,嘱咐他保重身体,注意安全。也会淡淡地提及村里的变化,祠堂边的老桂花树开了,特别香;溪水比往年浅了,大家商量着要不要再挖深些;夜校有个学员的媳妇生了双胞胎,请大家吃了红蛋……这些琐碎的日常,却让远在上海的叶开感到无比温暖和牵挂。随缘在信末总会写:“一切安好,勿念。惟愿君早归。”叶开则回信:“诸事慎行,珍重万千。归期不定,然心念日切。”
这种相隔千里的默契与坚守,成了叶开在陌生都市中最坚实的精神支撑。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潜流从未停止涌动。
十一月初的一天傍晚,叶开刚离开商务印书馆,准备回杂志社阁楼。在一条相对僻静的弄堂口,突然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肩膀。
他心头一紧,警觉地回头,却看到一个戴着破毡帽、衣衫褴褛的汉子,脸上脏兮兮的,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
“叶先生,借一步说话。”那汉子压低声音,口音带着明显的湘中味道。
叶开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他拐进弄堂深处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
那汉子迅速打量了一下四周,摘下破毡帽,抹了把脸,露出一张年轻但风尘仆仆的面孔。他朝着叶开抱拳,低声道:“叶先生莫惊,我是‘华兴会’外围联络员,姓赵。受黄公与陈公天华之托,前来寻您,有要事相告。”
叶开心头一震。华兴会?那是黄兴、陈天华等人在湖南成立的著名反清革命团体,策划过多次起义,是清廷重点缉拿的对象。此人贸然找上门来,必有重大缘由。
“何事?”叶开保持冷静。
赵姓汉子语速极快:“朝廷近日侦知华兴会在湘、沪等地活动,缉捕甚急。陈天华先生身份可能已暴露,租界亦非绝对安全。黄公与陈公担心牵连于您,特命我前来告知:请叶先生近日务必深居简出,暂停与杂志社公开往来。陈公已暂时转移隐蔽,他会设法再与您联系。另外……”他顿了一下,声音更低,“陈公嘱我转告,他在您阁楼书桌右下方第三块活动的砖石下,留有一物,请您务必取走,妥善保管或销毁,切不可落入他人之手。”
说完,他不等叶开反应,迅速戴上破毡帽,身形一闪,便消失在杂乱的巷弄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叶开站在原地,背心渗出一层冷汗。秋风吹过弄堂,带着寒意。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被卷入了更深的时代漩涡之中。上海的天空,似乎也布满了看不见的罗网。
他定了定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绕了几条路,确认无人跟踪,才回到杂志社阁楼。
周子安不在。叶开闩好门,快步走到书桌前,蹲下身,手指微微颤抖地摸索着右下方那片砖地。果然,有一块砖的缝隙略大。他小心地用匕首撬开,砖下是一个油纸包。
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沓手稿和几封信。手稿的标题让叶开瞳孔收缩:《警世钟》(增补稿)、《猛回头》(续篇),还有一篇未写完的《论中国革命之必然》。字迹正是陈天华的。那些激烈澎湃、直指清廷腐朽、呼吁奋起救国的文字,若被查获,足可定为“大逆不道”。另外几封信,则是陈天华与一些外地同志的通信草稿,涉及一些组织活动的线索。
叶开瞬间明白了陈天华的用意。他是将这些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的文稿托付给自己,一是信任,二也是怕自己万一被捕牵连杂志社和同志。而让自己保管或销毁,则是将选择权交给了自己。
烧掉吗?这些是陈天华的心血,是那个时代最激昂的呐喊之一。保存吗?这无异于在身边埋下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
叶开看着这些滚烫的文字,仿佛能看到陈天华在灯下奋笔疾书时那赤红而决绝的眼睛。他想起在张家冲时,陈天华谈及国事时的忧愤与激昂。这是一个将生命与文字都献给救国理想的人。
最终,叶开没有烧掉它们。他将文稿和信件用油纸重新包好,外面又裹了几层防水的油布。然后,他撬开自己床下的一块地板(这是他早前发现的一个隐秘小空隙),将油布包严实地塞了进去,再盖好地板,恢复原状。
做完这一切,他坐在床边,心跳如鼓。窗外,上海滩的夜生活刚刚开始,霓虹闪烁,笙歌隐约。但这阁楼之内,却仿佛与两个世界相连:一个是脚踏实地、致力于点滴改良的乡村建设;一个是血火交织、追求彻底变革的革命洪流。
他该何去何从?他珍视张家冲那种温和而坚实的建设路径,但也无法无视陈天华们所揭示的残酷现实与迫切呼唤。两者似乎矛盾,却又共同根植于对这个国家深沉的爱与责任感。
这一夜,叶开失眠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个人在时代大潮中的渺小与抉择之艰难。潜流已变成汹涌的暗涌,他这只漂泊的小船,能否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找到自己的航向?
第五十八卷 第九十六章 星火不灭
陈天华留下的“炸弹”让叶开度过了一段高度紧张的日子。他按照警告,减少了去《建设者》杂志社的次数,与周子安也只通过事先约定的隐蔽方式联系。商务印书馆的工作成了他最好的掩护,他更加埋头于乡土教材的编写,字斟句酌,力求在规范框架内,最大程度地融入有益的知识和启发性内容。
天气一天天冷起来,租界的法国梧桐落叶纷飞。关于时局的消息通过各种渠道零星传来:朝廷考察宪政的五大臣在北京正阳门火车站遭革命党人炸弹袭击(吴樾事件),虽未成功,但震动朝野;同盟会已于八月在日本东京成立,孙中山提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纲领,革命风潮更劲;清廷为应付危机,宣布“预备立宪”,但具体步骤含糊,且毫不放松对革命党和维新派的打压。
叶开深切感到,这个大变革的时代正在加速,各种力量都在做最后的博弈和冲刺。他牵挂浏阳,更牵挂那些在压抑中坚守的同伴。十一月底,他终于通过商号渠道,收到了林随缘的一封长信。这封信的措辞比以往更加隐晦,但叶开还是从中读出了不寻常的信息。
信里提到:“今岁收成尚可,然谷贱伤农,乡间多有余粮而难换钱帛者。族中长辈议,或可效古之‘社仓’,共储共济,以备荒歉。然此事牵涉颇广,章程、管理、本金皆需仔细斟酌,尤恐人心不齐,或生弊端。闻沪上商界有‘保险’、‘信托’之新法,不知可否借鉴一二?又,近日邻村有冬学之议,邀我处遣人‘帮闲’,此或是推广之机,然须防‘木秀于林’。”
叶开反复读了几遍,看出了几层意思:一是张家冲及周边农村经济状况不佳,存在隐忧;二是张守义、刘明轩等可能想推动建立更正式的互助仓储(社仓),这是比合作社更进一步的经济组织,但难度很大;三是邻村有办冬学(冬季农闲时的识字班)的需求,希望张家冲派人指导,这是一个将影响向外扩散的好机会,但也更容易引起注意。
显然,林随缘他们在继续探索,步伐虽谨慎,却没有停止。甚至开始考虑更具挑战性的经济组织和更广泛的文化传播。这让叶开既欣慰又担忧。他立即回信,详细阐述了“社仓”运作中可能遇到的管理、公平、防弊等问题,并提出了一些基于合作社经验的原则性建议,如账目公开、民主监督、以丰补歉等。对于“保险”、“信托”,他坦言自己了解不深,答应在上海帮忙搜集相关资料。关于帮助邻村办冬学,他建议采取非常低调的方式,最好以个人“友情帮忙”的名义,派一两个可靠且口风紧的学员去,教学内容务必基础实用,绝不多言其他。
随信,他还将近期编写乡土教材时,特意整理出的一些适合冬季短期教学的《识字快通》、《农家算账歌诀》、《冬防保健须知》等小册子初稿,一并寄了回去。这些小册子完全从实用出发,没有任何敏感内容,即使被查获也挑不出毛病。
寄出信后,叶开心中难以平静。他仿佛能看到,在浏阳冬日的山冲里,林随缘他们围坐在炭火旁,认真讨论着社仓和冬学的计划;张水生揣着新技术,奔走于田间地头;王秀梅和社员们在温暖的屋里编织,计算着来年的生计;青年学社的成员们在油灯下,传阅着从上海寄回的薄薄册子……
他们的力量是微弱的,环境是严苛的,前路是模糊的。但他们没有放弃思考,没有停止尝试。就像石缝中的草籽,只要有一丝水分和阳光,就要顽强地探出头来。
这种来自基层、来自民间的坚韧生命力,让叶开在上海感受到的种种压抑和迷茫中,看到了一种更本质、更持久的力量。革命的风暴或许能摧枯拉朽,但真正的社会重建与新民培育,终究要依托于千千万万个“张家冲”里,这种点滴的积累、缓慢的生长。
十二月初,一个寒冷的下午,叶开意外地接到了陈天华辗转托人送来的口信,约他在公共租界边缘一个名叫“清风阁”的茶楼见面,时间定在次日午后,并强调“独往,谨慎”。
叶开知道,经过一段时间的隐蔽,陈天华选择此时见面,必有要事。次日,他特意换了件更普通的棉袍,绕了些路,在约定时间前来到“清风阁”。这是个两层的老式茶楼,生意清淡,客人不多。
他在二楼临窗一个僻静角落坐下,要了一壶普通的龙井。茶刚沏上,楼梯口便出现了陈天华的身影。他穿着深色的棉布长衫,围着围巾,帽檐压得很低,人显得更清瘦了,但眼神依然炯炯有神。
陈天华在叶开对面坐下,迅速扫视了一下周围,低声道:“文渊,长话短说。我可能要离开上海一段时间。”
叶开心中一紧:“去哪里?安全吗?”
“暂时安全。去日本,那边有些重要事务,也需要避避风头。”陈天华喝了口茶,语气平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愤,“国内形势你也知道,越来越紧。有些事,在这里束手束脚。出去,或许能打开新局面。”
叶开沉默片刻,问:“那《建设者》……”
“交给子安他们维持,能出几期是几期。火种不能灭。”陈天华看着叶开,眼神变得郑重,“文渊,我今日见你,一是告别,二是有事相托。”
“请讲。”
“第一,我留在你那里的文稿,万望妥善保管。那是我这些年的一些思考,未必成熟,但……是我心血所在。将来若有机会,或可面世。若实在危险,你自行处置,我信你。”陈天华说得很坦然。
叶开点头:“我明白。已妥善藏匿。”
“第二,是关于你。”陈天华身体微微前倾,“文渊,你我相识于东瀛,重逢于湘省,我知道你志在教育,意在乡建,走的是温和改良的路子。这条路,艰难漫长,常不被理解,甚至被斥为迂缓。但我深知,你做的乃是固本培元之事。中国之大病,不仅在朝廷腐朽,更在民智未开,社会根基朽坏。革命或可摧其表,而新民、新社会之建设,则需你这样的人,胼手胝足,深耕细作。”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我这一去,投身洪流,前途未卜。而你留在国内,尤其是能在商务印书馆这样的地方立足,实属不易。我希望你,无论如何,保住这个阵地,继续你的研究和实践。教育、乡建,这是真正能改变中国基层面貌的事业。或许……将来某一天,当我们这些人用激烈的方式破开铁屋之后,更需要你们这样的人,来重建家园,塑造新民。”
叶开感到胸膛有一股热流涌动。他没想到,一向以激烈言论著称的陈天华,竟能如此深刻地理解并肯定他选择的道路。这不仅仅是同志间的信任,更是一种超越路径分歧的、对救国事业多元性的认同。
“星台兄(陈天华的字),”叶开第一次用如此郑重的称呼,“你的信任,叶开铭记于心。教育救国,乡建新民,此志从未敢忘。无论时局如何变幻,此路我必坚持走下去。你在外……千万保重!”
两人举起茶杯,以茶代酒,无声地对饮了一杯。一切尽在不言中。
“另外,”陈天华放下茶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推到叶开面前,“这里面是几本日本最新出版的教育学、社会学著作的摘要和译本,还有我收集的一些关于丹麦、爱尔兰乡村建设运动的资料,或许对你有所帮助。我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再聚,这些留给你。”
叶开接过,入手沉甸甸的,知道这礼物的分量。
谈话没有持续太久。陈天华看了看怀表,站起身:“我该走了。文渊,记住,星火虽微,可以燎原。保护好自己,就是保护好火种。我们……后会有期!”
他用力握了握叶开的手,转身下楼,很快消失在街角的人流中。
叶开独自坐在窗边,看着茶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久久没有动。陈天华的托付,像一块巨石落入心湖,激起的不仅是波澜,更是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望向窗外,上海的天空灰蒙蒙的,似乎要下雪。但遥远的南方,他的张家冲,此刻或许正沐浴在冬日的暖阳下。那里有他播下的种子,有在艰难中坚守的同伴,有默默生长的希望。
革命的惊雷或许终将炸响,涤荡污浊。但在惊雷到来之前与之后,更需要无数细微却坚韧的“星火”,去照亮黑暗的角落,去温暖冰冷的心灵,去培育新生的土壤。
叶开知道,他的道路注定孤独而漫长。但他不再迷茫。他将收好陈天华的赠予和嘱托,继续他作为一个“建设者”的使命:在商务印书馆的格子间里,在稿纸的方寸之间,在通往未来的崎岖道路上,一点一滴,一字一句,为那个光明的未来,积蓄着看似微弱却永不熄灭的星火。
茶凉了。他起身结账,走入寒冷的街道,背影坚定而从容。
浏阳的星火,上海的微光,在这大变局的时代里,遥相呼应,共同守望着一个民族的黎明。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