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五十八卷 第一百零五章 春风桃李
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的春天,仿佛比往年来得更殷勤些。刚过完元宵节,苏州城外的杨柳梢头就已笼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鹅黄绿意,护城河的水也涨了几分,波光潋滟。而在平江路深处的留园别业——如今的“江苏省乡村师范传习所”内,沉寂了一个冬天的院落,终于被年轻而充满朝气的声音所唤醒。
首批二十八名学员,已于正月十八日悉数报到。他们被安排在修葺一新的东西厢房住宿,八人一间,条件虽然简陋,但整洁明亮。这些从苏南各地汇聚而来的年轻人,年龄从十七八岁到三十出头不等,穿着各异,口音杂沓,脸上带着初来乍到的好奇、兴奋,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开学典礼在正月二十日上午举行。小小的礼堂(由原来的花厅改造)里坐得满满当当。除了全体学员,教育总会的周坐办、沈理事、吴理事等主要人员,几位发起人乡绅代表,以及聘请的兼职教员都到场了。场面虽不盛大,但仪式感十足。
周坐办首先致辞,无非是勉励学员珍惜机会、刻苦向学、将来报效乡梓之类的冠冕之词。沈理事则着重介绍了传习所的创办宗旨、课程特色和对学员的期望,言语间透着学者式的严谨和对新教育理念的信心。
轮到叶开发言时,台下不少学员都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最年轻的“专任教习”。他穿着半旧的藏青色长衫,面容清癯,目光沉静,看起来并不像想象中的“洋学堂”先生那样锐利张扬。
叶开没有拿讲稿,他走到讲台前,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年轻而略带懵懂的脸庞。
“诸位同学,”他的声音不高,但清晰平和,带着些许湘音,在安静的礼堂里传开,“今日我们齐聚于此,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学习如何成为一名更好的乡村教师。”
“或许有人会问,乡村教师,不就是教孩子识几个字、念几本书吗?何必如此兴师动众,专门办个传习所来学?”他顿了顿,看到一些学员眼中露出赞同或疑惑的神色。
“我在湖南的乡下办过学堂,教过农民。”叶开接着说,语气如同讲述家常,“我见过七八岁的孩子,因为家里需要劳力,不得不放下书本去放牛;我见过辛劳一年的农户,因为不识字、不会算,被奸商盘剥,收成所剩无几;我也见过一个村子,因为有了识字明理的人带头,大家一起修了水渠,改良了稻种,日子慢慢有了起色。”
台下渐渐安静下来,学员们被这具体而微的描述吸引了。
“所以,在我看来,乡村教师,绝不仅仅是‘教书先生’。”叶开的声音坚定起来,“他应该是乡村里的一盏灯,照亮孩子求学的路;应该是一双手,帮助农民掌握改善生活的技能;更应该是一颗心,理解乡民的疾苦,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一起想办法让家乡变得更好。”
“我们传习所要教的,不只是国文、算术、农学的知识,更是这份‘心’和这份‘责’。我们要学会,如何把课堂搬到田埂上,把知识融入生活中;如何不仅是孩子的老师,也是乡民可以信赖的伙伴;如何在艰苦、闭塞的环境里,保持学习的热情和改变的勇气。”
他讲到了浏阳张家冲的夜校,讲到了农事改进会的田头交流,讲到了合作社如何让妇女有了收入,话语朴实,没有高深理论,却充满了鲜活的气息和真挚的情感。许多学员听得入了神,他们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教师”这个身份。
“未来的六个月,我们会一起学习,一起讨论,一起到田地里流汗,一起为如何解决一个具体的乡村难题而绞尽脑汁。”叶开的语气转为温和而充满期待,“这个过程不会轻松,可能会颠覆你们以往对‘读书’、对‘教学’的许多看法。但我希望,当你们离开这里时,带走的不仅仅是一纸文凭,更是一颗愿意为乡村教育燃烧的心,一套能够切实帮助乡民的方法,以及一群志同道合、可以相互扶持的同窗。”
“乡村很大,中国很大,需要光的地方很多。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一点微光。当千千万万的微光汇聚起来,就能照亮我们民族前行的路。”
他的发言不长,却如春风拂过冰面,在学员们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掌声起初有些迟疑,随即变得热烈而持久。连坐在台上的沈理事,也微微颔首,眼中露出赞许之色。
开学典礼后,紧张的学习生活立即开始。课程排得很满,上午多是理论课,下午则是实习、手工、体育或分组讨论。
叶开负责的“乡村教育概论”和“学校与乡村社会”两门课,成为了最受关注也最具争议的课程。他没有照本宣科,而是经常从学员的家乡实际情况出发,提出一个个具体问题让大家讨论:比如“你所在的村子,孩子为什么不愿上学或中途辍学?”“乡间常见的纠纷有哪些?教师在其中可以扮演什么角色?”“如何利用本地资源(如庙会、集市、祠堂)开展教育活动?”
起初,学员们很不适应,他们习惯了被动听讲、埋头记笔记,对于这种需要主动思考、甚至要暴露自己家乡“落后一面”的讨论,感到害羞和为难。课堂常常陷入冷场。
叶开并不着急。他改变策略,先从一些轻松的话题入手,比如让学员介绍自己家乡最有特色的风物、最有趣的民俗。气氛渐渐活跃起来。然后,他再引导大家思考,这些风物民俗中,是否蕴含着教育的契机?比如,蚕桑之乡是否可以围绕养蚕缫丝开发乡土教材?水网地区是否可以结合船舶、渔业讲解地理和物理知识?
来自吴江的周阿根,在谈到家乡的桑基鱼塘时,眼睛发亮,结结巴巴地提出了不少想法,虽然稚嫩,却充满了生活气息,赢得了大家的掌声。这给了他极大的鼓励。
叶开还组织学员进行“角色扮演”和“情景模拟”。比如,模拟家访劝学,面对固执的家长如何沟通;模拟在村里倡议修一条路或扫除迷信,如何说服乡老和村民。这些活动让学员们感到新奇又实用,虽然表演起来常常笑场,但事后讨论却异常热烈,各种点子层出不穷。
“叶先生这课,听着不像上课,倒像是……拉家常、想办法。”课后,学员赵大椿对同屋的伙伴感慨,“可仔细一想,又觉得道理都在里头了。以前只觉得教书是管好学堂里的事,现在才知道,门外面的事,可能更要紧。”
当然,并非所有学员都能迅速接受。个别中学毕业、自视甚高的学员,私下抱怨叶开的课“不够系统”、“太土”、“像是乡绅理事,不像教师”。这些议论,也通过顾文彬或其他渠道,隐隐传到叶开耳中。
他并不在意。他知道观念的转变需要时间,尤其对于这些读过一些书、对“教师”有传统想象的年轻人。他相信,随着课程的深入,特别是随着农学实习和后期下乡见习的展开,他们会逐渐理解他的用意。
农学实习由沈理事聘请的一位本地农事试验场的技师负责,叶开协助。在留园后花园开辟出的一小块农圃里,学员们第一次拿起锄头,学习整地、作畦、播种、施肥。这些活计对于周阿根这样的农家子弟来说轻而易举,但对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而言,却是巨大的挑战。不到半天,就有人手上磨出了水泡,累得腰酸背痛,叫苦不迭。
叶开也挽起袖子,和学员们一起劳作。他并不比那些城里学员强多少,动作生疏,但他做得认真,汗流浃背也不停歇。休息时,他和大家坐在田埂上,讨论这块地适合种什么,如何轮作,施肥的依据是什么,将书本上的农学知识与眼前的实际操作结合起来。
“别看这小小一块地,”叶开抹了把汗,对围坐的学员说,“这里面有土壤的知识,有节气的学问,有投入产出的算计。将来你们回乡,未必每人都要亲自种地,但懂得这些,你才能和乡民说到一块去,才能判断他们说的农事是对是错,才能帮助他们找到增产的办法。这就是‘学校与乡村社会’的结合点之一。”
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额发和沾着泥土的双手,那些原本对下地劳动有抵触的学员,也不好意思再抱怨什么了。渐渐地,农圃成了学员们课余最爱去的地方之一,看着自己亲手种下的菜籽发芽、抽叶,那种成就感,是埋头书本难以体会的。
白天授课实习,晚上叶开还要备课、批改学员的周记(他要求学员每周写一篇关于学习思考或家乡观察的短文)、与沈理事等商讨教学进度,以及与顾文彬处理传习所的各种日常杂务。忙碌异常,但他精神却十分健旺。看着学员们眼中一天天增长的求知欲和对乡村问题的关注,他感到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
他也定期给浏阳写信,分享教学中的点滴:某个学员提出了一个精彩的问题,某次讨论碰撞出了意想不到的火花,农圃里的油菜开出了第一朵花……林随缘的回信则充满了欣喜与共鸣,她会将张家冲青年学社最新的活动告诉他,比如他们尝试模仿传习所的“问题讨论法”,围绕“如何降低合作社的原料成本”进行了一次激烈的辩论。
“文渊在苏,桃李初绽;此间青年,亦学亦行。虽隔千里,然教学相长,其理一也。”林随缘的总结,总是那么精准而温暖。
春风日渐和暖,留园内的草木葱茏起来。那几株老梅谢了,桃树和李树却绽开了粉白的花朵,灼灼其华。课余时分,学员们三三两两在花园里散步、读书、争论问题,年轻的身影与古老园林的生机相互映衬。
“春风桃李”,叶开漫步其间,心中充满了欣慰与希望。他知道,这些年轻人还需要更多的磨练,未来之路也绝不会平坦。但至少在这里,他们心中的那粒种子已经播下,并且开始萌芽。
他期待看到,这二十八点星火,将来能散入江南的杏花烟雨、水乡阡陌之中,照亮更多的地方,温暖更多的人心。
路漫漫其修远兮,但这第一步,已然踏实迈出。
第五十八卷 第一百零六章 暗流与砥柱
留园别业的春色日益浓稠,传习所的教学也渐入佳境。然而,正如平静的水面下常有暗流涌动,这所被寄予厚望的新式学堂,其内部也并非总是和风细雨。
首先暴露的是经费问题。虽然开学前几位乡绅追加了捐助,但传习所日常运行的开销,远比预计的要多。学员的伙食补贴、实习耗材、图书添置、兼职教员的酬金、乃至水电杂费,每一笔都让主管后勤的吴理事眉头紧锁。
三月初的一次教务会议上,吴理事拿着账本,语气沉重:“照这样下去,现有款项支撑到夏初都勉强。学员的伙食标准,是不是可以……略微降低一些?实习用的种子、农具,能否让学员从家乡自带一部分?还有,计划中下乡见习的食宿交通费用,是一大笔,是否可以考虑缩短时间,或者……取消?”
“伙食标准已是最低,再降恐影响学员身体和精神。”沈理事首先反对,“实习耗材是教学必需,让学员自带,规格不一,且加重其负担,不妥。至于下乡见习,”他看向叶开,“这是沈某与叶先生反复论证过的关键环节,是理论联系实际、检验学习成果的重要步骤,断不可取消或敷衍。”
叶开补充道:“吴理事的难处我们理解。但下乡见习并非单纯花费,也是我们传习所扩大影响、争取地方支持的机会。学员若能帮见习地的村子解决一两个实际问题,或许能赢得当地乡绅的好感,甚至带来后续的捐助或合作。这可以算作一种‘教育投资’。”
周坐办捻着胡须,沉吟道:“叶先生所言,不无道理。只是这眼前的窟窿,总要想法子填补。吴理事,你再与几位发起人沟通一下,看看能否再募集一些。沈先生,叶先生,你们也想想,有无节省而有效的办法?下乡见习的方案,可以再做细致些,选择距离近、接待条件可能好些的村子,控制一下规模和时间。”
会议不欢而散,经费的阴影却笼罩下来。此后,吴理事对各项开支的审核越发严格,有时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申请购买一批便宜的白报纸用于学员制作简易图表,也被追问“是否必要?可否用废纸背面代替?”这让具体办事的顾文彬和需要教学材料的叶开等人感到束手束脚。
其次,是教学理念上的微妙分歧,在实践过程中逐渐显现。沈理事聘请的那位农学技师,是旧式农事试验场出身,重视的是作物品种、施肥配比等“硬技术”,对于叶开强调的“农技推广方法”、“与农民沟通技巧”等内容不以为然,认为那是“虚文”,在农学实习课上很少涉及。而叶开在“学校与乡村社会”课上讨论的一些话题,如“如何改善乡村公共卫生”、“如何看待乡规民约与新的公民意识”,虽然叶开已十分谨慎,但在一些学员和兼职教员听来,仍觉得有些“出格”或“不务正业”。
这种分歧,在一次关于“乡村教师是否应参与调解民间纠纷”的课堂讨论后,变得明显起来。叶开引导学员分析了一个实例(来自浏阳,隐去地名),讨论教师作为乡村中少有的读书明理之人,在纠纷中可能扮演的角色、应持的立场和需要注意的界限。讨论很热烈,学员们提出了各种看法,有的认为应该积极介入主持公道,有的认为应保持中立只作劝和,也有的担心惹祸上身。
课后,那位农学技师在教员休息室里,当着其他人的面,半开玩笑地对叶开说:“叶先生,您这课再讲下去,这些学员回去怕不是要当‘青天大老爷’了?咱们这是培养教师,还是培养乡约地保啊?”
虽是玩笑,语气中的不以为然却很明显。沈理事当时也在场,没有表态,只是皱了皱眉。叶开平静地回答:“王技师说笑了。教师熟悉乡情、明辨事理,在乡间受人尊重,遇到纠纷时,乡民有时也会主动找来评理。我们不是教他们去断案,而是让他们明白自己的位置,知道如何妥善应对,既不推卸责任,也不鲁莽介入。这本身也是‘学校与乡村社会’关系的一部分。”
话虽如此,但叶开能感觉到,沈理事对他的某些教学内容,态度似乎变得有些暧昧起来,不再像最初那样全力支持。
更让叶开警惕的是,来自外部的无形压力。四月初,顾文彬私下告诉他,教育总会里似乎有些风言风语,说传习所“教授的内容过于宽泛,恐偏离培养教师之本旨”,甚至有人提到叶开“来历颇有些含糊,曾在湖南与某些不安分之人过往甚密”。这些话没有明指,但传播开来,难免影响总会一些理事对传习所的看法。
“叶先生,您别太担心。”顾文彬宽慰道,“周坐办目前还是支持传习所的,毕竟这是他任内的重要成绩。沈先生虽然对具体内容有不同看法,但他也是真心想办好新教育的人,大方向上与您是一致的。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您平日言行,还需更加谨慎些。”
叶开心知,这恐怕与郑孝谦那类人物,或者清廷对“新学”的监控网络不无关系。他在上海拒绝了招揽,如今在苏州稍有动作,便引起了注意。他必须更加小心地把握教学内容的边界,同时也要巩固自己在传习所内部的根基。
面对这些暗流,叶开没有慌乱,也没有退缩。他采取了更加务实和积极的策略来应对。
对于经费问题,他主动与顾文彬合作,想方设法节省开支。比如,发动学员利用课余时间,自己动手制作部分简易教具(如算盘、识字卡片、地理沙盘模型);将学员的优秀周记、问题解决方案汇编成册,刻印出来,既作为学员的学习成果展示,也可作为与其他教育机构交流的材料,成本低廉却很有意义;甚至建议将农圃的部分产出(如蔬菜)用于补贴食堂。这些举措,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压力,也赢得了吴理事些许好感。
对于教学分歧,他加强了与沈理事的私下沟通。不再局限于教务会议上的争论,而是经常在课后,拿着学员的作业或讨论记录,去找沈理事“请教”和“探讨”。他尊重沈理事的专业地位和对教育体系的熟悉,虚心听取他对课程系统性和规范性的意见,同时也诚恳地阐述自己那些“超纲”内容的设计初衷和预期效果——是为了培养学员解决实际问题的综合能力,而非空谈理论。
“沈先生,我始终认为,乡村教师若只知照本宣科,固守学堂一隅,则其作用有限。”一次深谈中,叶开恳切地说,“当今乡村,缺的不是识字的人,而是能带领乡民走向新生活的人。我们的学员,将来可能是一个村子里最有见识、最受信任的读书人。他们多懂一些事理,多掌握一些方法,或许就能帮那个村子避开一个坑,抓住一个机会。这难道不是教育更大的功用吗?”
沈理事默然良久,叹道:“文渊,你的心思我明白。你所言之事,何尝不是我心所向?只是……做事需有章法,育人更需根基。你那些想法固然好,但灌输太急,恐其不能消化,反生误解,或授人以柄。不如这样,你将那些涉及乡村组织、公共事务的内容,更多以案例分析、课后讨论的形式进行,而非作为正式讲授的重点。核心课程,还是须以教育原理、教学法、基础农学为本。如此,既守住了根本,也留下了探索的空间,总会那边,我也更好说话。”
这算是沈理事的折中与支持。叶开接受了这个建议,调整了教学内容的比重和呈现方式。他知道,在现实的框架内推动改变,需要耐心和智慧。
同时,叶开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学员身上。他更加细致地批阅周记,针对每个学员的特点和困惑给予个性化的指导;他组织学习小组,让基础好的学员帮助基础差的,让有乡村经验的学员分享见闻;他利用休息时间,与学员个别谈话,了解他们的思想动态和实际困难。
他的真诚与付出,逐渐赢得了学员们的真心爱戴。他们发现,这位叶先生不仅课堂上道理讲得透,课下也没有架子,愿意倾听他们的烦恼,帮助他们解决实际困难(比如帮来自北方的学员适应江南潮湿气候,帮家境困难的学员寻找抄写文稿的兼职)。尤其是他对乡村那份深沉的理解和炽热的情感,深深地感染了许多人。
学员赵大椿在周记中写道:“初听叶先生课,觉其理想过高,恐难实行。然观其行事,点滴之间,皆是为吾等着想,为乡村思量。农圃劳作,先生汗流浃背不辍;灯下备课,常至深夜。其所言所行,表里如一。大椿愚钝,然亦知‘身教重于言教’。先生乃吾辈真正之楷模。”
这些来自学员的信任和尊敬,成了叶开在传习所内最坚实的砥柱。当某些不利于他的闲言碎语传来时,学员们往往第一个表示不信和愤慨。这种自下而上的拥护,也让总会里那些潜在的反对者,不得不有所顾忌。
四月下旬,传习所组织了第一次小规模的“教学观摩”活动,邀请了几位本地开明乡绅和小学堂校长前来参观。学员们展示了他们制作的教具、整理的乡土教材初稿、农圃实习成果,还进行了简单的教学演示和问题讨论。活动办得朴素而扎实,赢得了来宾的一致好评。周坐办脸上有光,对叶开和沈理事的工作给予了公开肯定。
这次成功的活动,暂时压下了内部的某些杂音,也为接下来的下乡见习计划争取到了更多支持。
春风拂过留园,桃李依旧芬芳。叶开站在渐趋繁茂的农圃边,看着学员们蹲在田垄间,认真记录着作物生长情况。他知道,暗流不会消失,未来的挑战只会更多。但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磨合与坚持,他对自己所走的道路更加清晰,对如何在这复杂的现实中,既保护自己,又推动事业前进,也有了更多的经验和信心。
砥柱中流,靠的不仅是理想的热忱,更是务实的智慧、坚韧的毅力,以及来自同行者与后来者的真心拥护。他,正在成为这样一根砥柱。
第五十八卷 第一百零七章 水乡见习
暮春的江南,莺飞草长,河水涨满了河床,倒映着岸边的绿柳红花。在留园别业紧张学习了三个多月的学员们,终于迎来了期盼已久又略带忐忑的下乡见习。
按照调整后的计划,第一期下乡见习为期十天,地点选在苏州府吴江县下属的两个相邻村子——杏花村和桑田村。这两个村子交通相对便利,距离苏州城不过大半日船程,且各有特色:杏花村以种植水稻、油菜为主,兼有小型砖窑;桑田村则是传统的蚕桑产区,几乎家家户户植桑养蚕。两村都有一所简陋的村塾或义学,愿意接待学员。
学员被分成四组,每组七人,由一位教员或助教带领,分别进驻两个村子。叶开亲自带领其中一组前往桑田村,沈理事则带队去杏花村。顾文彬作为总协调,负责两边的联络和后勤支持。
出发前,叶开给学员们做了最后一次动员和交代:“这次下乡,不是去游山玩水,也不是去指手画脚。我们是去学习的,学习真实的乡村是什么样子,学习乡民们在想什么、需要什么,也检验我们自己这几个月学到的东西,到底有没有用。记住三条:多看多听少说,虚心请教,力所能及地帮忙。遇到问题,先小组讨论,拿不准的,随时可以派人回传习所,或者通过顾先生联系我和沈先生。”
学员们背着简单的行李——铺盖、换洗衣物、笔记、简易测量工具和药品,登上了雇来的乌篷船。船桨欸乃,小船缓缓驶出苏州水城门,进入纵横交错的江南水网。两岸是连绵的稻田、桑园和星罗棋布的村落,白墙黛瓦点缀在无边的绿色之中,如同水墨画卷。
叶开所在的小组,除了组长赵大椿,还有周阿根、两个中学毕业的年轻学员(钱明、孙逸),以及另外三名背景各异的学员。船行途中,大家既兴奋又紧张,七嘴八舌地猜测着桑田村的情况。
周阿根显得最为从容,他家就是吴江的,对蚕桑并不陌生,一路上给大家讲着养蚕的时节、桑叶的选取、蚕室的禁忌等等,俨然成了“临时专家”。钱明和孙逸则对乡村的卫生条件和“愚昧习俗”表示了担忧,担心无法适应。
叶开听着他们的讨论,并不多言,只是偶尔提醒大家注意观察河道水利、村落布局、田间的劳作方式。
午后,船在桑田村一处简陋的码头靠岸。村里的地保和村塾的程老先生已等候多时。程老先生年近六旬,是个老童生,在村里教了三十多年书,德高望重,但显然对新式教育所知甚少,对叶开一行人的到来,客气中带着几分疏离和好奇。
学员们被安排住在村塾旁边的两间空房里,打地铺。条件简陋,但还算干净。放下行李,叶开便带着学员们拜访程老先生和村里的几位长者,了解村子的基本情况。
桑田村约百余户人家,几乎都以蚕桑为生。田地很少,粮食多靠外购或以丝换米。村塾有二十多个男孩断续就读,学的无非是《三字经》、《百家姓》和简单的珠算。女孩基本不读书。村里唯一的公共建筑是祠堂,唯一的“现代化”痕迹是前两年一位在外经商的族人捐资安装的一口公用的“洋井”(压水井)。
接下来的几天,学员们按照事先商定的计划展开活动:上午,随程老先生观摩村塾教学,协助维持秩序,辅导学童功课;下午,分组走访农户,了解蚕桑生产、家庭经济、儿童就学等情况;晚上,则在住处整理笔记,小组讨论,有时也邀请程老先生或村里见识较广的乡民来聊天。
现实很快给这些满腔热忱的年轻人上了深刻的一课。
在村塾,他们发现程老先生的教学方法极其传统,几乎就是带着学生机械诵读,很少讲解,更无启发。学童们年龄参差,程度不一,坐不了半天就东倒西歪、交头接耳。程老先生似乎也习以为常,只要不大声喧哗,便只管念自己的书。学员们尝试用他们在传习所学到的“游戏教学法”、“分组竞赛”等方式吸引孩子,起初效果不错,孩子们很新奇,但很快,程老先生就委婉地表示,这样“太闹”,怕耽误正经功课,而且祠堂里的族老可能会觉得“不成体统”。学员们只好收敛。
走访农户更让一些学员感到挫败。许多蚕农对他们这些“城里来的先生”恭敬而戒备,问起养蚕技术、收入开销,往往含糊其辞,或者只说“还好还好”。他们更关心的是今年的桑叶价钱、蚕茧的行情,对于子女读书,普遍觉得“认得几个字,会算账就行,多了无用,反而心野”。一位学员试图向一位蚕妇讲解蚕室通风的重要性,对方听完,客气地点头,转身却对邻居嘀咕:“这些学生哥,自己没养过几只蚕,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
周阿根凭借本地人的身份和实实在在的农家经验,与乡亲们的沟通顺畅许多。他能一眼看出某户蚕室过于闷湿,能提出具体的改进建议,甚至能帮老乡估算一季蚕茧的大致收成和可能收益,赢得了不少信任。这让钱明、孙逸等“学院派”学员深受触动。
叶开没有过多干预学员们的具体行动,他更多的是观察、倾听,并在每晚的讨论会上引导大家思考。
“大家觉得,为什么程老先生不太接受我们的新方法?”一次讨论会上,叶开问。
“他觉得我们那是花架子,不扎实。”一个学员说。
“可能也怕改变引来非议,他在这里教了一辈子书,有自己的权威和习惯。”另一个学员分析。
“还有,我们是不是太急于求成了?”赵大椿沉吟道,“一来就想改变他几十年的教法,他面子上也挂不住。”
叶开点头:“大家说得都有道理。改变从来不是容易的事,尤其对于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尊重和理解。然后,可以从一些细微的、不触动根本的地方入手,比如,帮他把学童按程度稍微分一分组,帮他批改一下作业,或者课余时间带孩子们玩些有益的游戏。让他看到好处,慢慢影响他。”
关于走访农户的困难,叶开引导大家:“乡亲们为什么不愿对我们敞开心扉?除了不熟悉,恐怕也因为觉得我们‘不接地气’,说的话对他们没用,或者听不懂。周阿根为什么受欢迎?因为他懂行,说的话在点子上。所以,我们要想真正帮助乡民,光有热情和书本知识不够,必须深入了解他们的生产生活,说他们能听懂的话,解决他们真正关心的问题。”
他建议学员们调整走访策略:不要一上来就问东问西,可以先从帮忙干点力所能及的农活(比如帮忙采桑叶)开始,在劳动中拉近距离;多听少说,尤其多听乡亲们抱怨什么、期盼什么;发挥各自特长,比如会算账的帮农户算算收支,懂点卫生的看看蚕室环境,善于沟通的拉拉家常。
见习进行到第五天,发生了一件意外。村里一户人家的蚕宝宝突然出现了大面积萎靡、死亡的情况,蚕农急得团团转,求神拜佛不见效。周阿根去看过,怀疑是蚕室消毒不彻底或喂了带露水的桑叶引起的“脓病”,但他也没有十足把握。
叶开召集小组学员,决定把这作为一个“实战案例”。他们详细询问了发病过程,仔细检查了蚕室环境、剩余桑叶和死蚕症状,结合在传习所学的蚕病知识,进行了激烈的讨论。最后,在叶开的鼓励下,由周阿根主说,赵大椿补充,向那户蚕农提出了他们的分析和建议:立即隔离病蚕,彻底清理消毒蚕室和用具,更换新鲜干燥的桑叶,加强通风,并建议去镇上买一些石灰来撒地防潮。
蚕农将信将疑,但死马当活马医,照着做了。两天后,病情得到了控制,新孵化的蚕宝宝健康成长。这件事在小小的桑田村引起了轰动。村民们开始对这些“学生先生”刮目相看,觉得他们“有真本事”。
程老先生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变化。他主动找叶开聊天,感慨地说:“老朽教了一辈子‘之乎者也’,于乡民生计,实无大用。看来这新学堂里教的,也有些实在东西。”他甚至允许学员们在课余,用更活泼的方式给孩子们上几次“蚕桑常识”课。
见习的最后两天,学员们根据这些天的观察和思考,分组为桑田村和杏花村分别起草了一份极其简易的“乡村教育改进建议”和“农事改良小提示”,用的全是大白话,配了简单的图示。虽然粗浅,却凝结了他们十天的汗水与思考。
离开桑田村那天,许多村民自发到码头送行,那户被帮助的蚕农特意煮了一篮红鸡蛋硬塞给学员们。程老先生也拄着拐杖来了,对叶开拱手道:“叶先生,诸位同学,此番受益良多。望他日有缘,再来指点。”
回程的船上,学员们少了来时的雀跃,多了几分沉静和深思。他们晒黑了,也瘦了些,但眼神更加明亮和坚定。
“以前总觉得乡村落后,需要我们去‘拯救’。”钱明望着船外缓缓后退的田畴,低声对孙逸说,“现在才知道,那里有它的秩序、它的智慧,也有它根深蒂固的难处。我们能做的,也许不是大刀阔斧地改变,而是像叶先生说的,先成为他们中的一份子,然后一点一点地,帮着想办法。”
叶开听着学员们的低声交谈,心中欣慰。这次水乡见习,虽然短暂,却像一场淬火,让这些年轻的理论在现实的炉膛里经受考验,去掉了浮华和空想,沉淀下务实与谦卑。他们真正开始理解“乡村”二字的复杂含义,也开始找到自己作为“乡村教师”的准确定位。
这才是教育真正的力量——不是灌输,而是唤醒;不是改造,而是陪伴与共同成长。
船桨拨开清波,驶向苏州城。远处,留园别业的屋脊在夕阳下闪着微光。那里,将是他们整理收获、重新出发的港湾。而江南水乡的这片土地,已经在这群年轻人心中,刻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
第五十八卷 第一百零八章 涟漪渐起
从水乡见习归来,留园别业里的氛围悄然发生了变化。学员们似乎一夜之间褪去了不少书斋里的青涩与空谈,言谈举止间多了几分沉稳与实际。宿舍里、花园中、饭堂角落,三五成群讨论的,不再是抽象的教育理论,更多是“杏花村那个砖窑能不能改良”、“桑田村的幼蚕共育有没有可能”、“如何说服像程老先生那样的塾师尝试新法”等具体问题。他们带回来的厚厚一沓调查笔记、简易图纸和那份手写的“建议书”,成了最珍贵的教材。
叶开趁热打铁,组织了一次为期两天的“见习-总结研讨会”。不再是他一个人讲,而是让每个小组派代表汇报见闻、分析和思考,其他学员提问、补充、辩论。沈理事、顾文彬和其他几位兼职教员也都到场聆听。
汇报精彩纷呈,暴露的问题也触目惊心:乡村儿童失学率极高,尤其是女童;私塾教育陈旧低效,与生产生活严重脱节;农民普遍缺乏科学种养知识,靠天吃饭、凭经验行事,风险大;乡村公共卫生几乎为零,迷信盛行;宗族势力影响深远,公共事务难以推进……
但学员们不再仅仅是抱怨或感叹,他们开始尝试提出基于观察的、哪怕非常初步的解决方案。比如,针对女童失学,有学员建议可以利用农闲或晚间,开办“女子识字班”或“母亲课堂”,教授识字、算账、育儿和家庭卫生知识;针对农技推广,建议乡村教师可以与村里的“种田能手”或“蚕桑老把式”合作,将传统经验与科学知识结合,进行示范;针对公共卫生,提议可以从最简单的“打扫房前屋后”、“喝开水”宣传做起……
虽然这些想法还显稚嫩,但其中体现出的问题意识、务实态度和创造精神,让在座的教员们深感惊喜。沈理事在总结时感慨道:“此番下乡,于诸生而言,胜读十年书。往日课堂所授,终是纸上得来;此番亲眼所见、亲身所感,方知民间之疾苦、改革之必要。诸生所思所议,虽不乏天真之处,然拳拳之心、切切之意,令人动容。望诸位永葆此心,将来散入乡间,必能有所作为。”
研讨会的成果,被整理成一份详细的《第一期学员下乡见习报告》,附上了学员们的原始笔记和“建议书”摘要。叶开和沈理事将这份报告呈送给教育总会的周坐办和各位理事。
报告在总会内部引起了不小的反响。持赞赏态度者认为,传习所的教学方向正确,培养的学员“接地气、有想法”;持保守态度者则觉得报告揭露了太多乡村“落后”面,有些建议“标新立异”,恐引起地方不满。周坐办权衡再三,最终决定将报告摘要刊登在总会内部的通讯上,并择其“稳妥”部分,向省提学使司做了一次非正式的汇报,重点突出了传习所“注重实践、培养实用人才”的办学特色,获得了上峰的再次肯定。
这次成功的见习与总结,进一步巩固了传习所在教育总会乃至省里的地位,也为叶开个人赢得了更多的认可和话语权。周坐办在一次非正式场合,对叶开表示了赞许:“叶先生能将理论与实际结合得如此之好,使学员脱胎换骨,实乃难得之教学良才。”
然而,涟漪扩散开来,也难免触碰到一些暗礁。
首先是一些地方乡绅通过总会渠道,表达了“关切”。他们认为报告中对乡村私塾和某些习俗的批评,过于直接,有损地方颜面,甚至影射地方治理不力。尽管报告隐去了具体村名和人名,但明眼人一看便知所指。周坐办不得不亲自出面,向几位颇有影响力的乡绅解释、安抚,强调传习所的宗旨是“辅助地方、培养师资”,绝无批评贬损之意。
其次,是关于叶开本人的一些“旧闻”,又悄然泛起。有传言说,叶开在湖南时,不仅办学,还曾“煽动乡民”、“干预租佃”,与“乱党”过从甚密。这些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虽然同样没有确凿证据,但在某些圈子里流传,终究对叶开的声誉和工作造成了潜在的威胁。
顾文彬私下告诉叶开,这些传言似乎与上海方面某些人物有关联。“叶先生,您在上海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顾文彬担忧地问。
叶开心知,这很可能与郑孝谦之流脱不了干系。他再次感受到了那种如影随形的监控与压制。他更加谨慎自己的言行,在公开场合绝口不提时事政治,教学内容也严格控制在教育、农技和乡村改良的技术层面。同时,他通过刘明轩在长沙的商号,给浏阳去信时也加倍小心,措辞更加隐晦。
让他略感安慰的是,传习所内部,无论是沈理事还是大多数学员,都对他保持了信任和支持。沈理事甚至在一次教务会议上,不点名地批评了“外界某些不负责的揣测”,强调“评价一个人,当观其行而非听其言”,认为叶开“教学工作勤勉扎实,成效有目共睹”。学员们更是用加倍的努力学习和对叶开的尊敬,来回应那些流言蜚语。
与此同时,第一期学员的学业也进入了最后的冲刺和总结阶段。距离六个月的修业期满,只剩下一个多月。课程基本结束,剩下的时间主要用于复习、完成毕业设计(一份针对自己家乡或类似乡村的“教育改良初步方案”),以及准备毕业考核。
叶开的工作重心,也转移到了指导学员完成毕业设计和进行个别化辅导上。他要求学员的“改良方案”必须基于对家乡实际情况的了解(利用假期或通信调查),内容需具体可行,至少包含:现状分析、主要问题、具体改进目标、拟采取的措施(分步骤)、可能遇到的困难及应对设想、所需资源(尽可能就地取材)等。这相当于一份微型的乡村建设行动计划。
学员们投入了极大的热情。他们写信回家乡询问情况,查阅相关资料,互相讨论,常常为了一个细节争得面红耳赤。叶开的书桌旁,也总是围着请教问题的学员。
赵大椿的方案聚焦于他所在那个缺水山村的教育与水利结合,设想以学堂为纽带,组织村民学习简单的水利测量和蓄水方法,同时将相关内容编入乡土教材。周阿根的方案则围绕吴江蚕桑区,设计了一套“蚕桑技术夜校”和“幼蚕共育合作组”的推广计划,甚至考虑了如何利用合作社模式解决桑叶购销和蚕茧销售问题。钱明、孙逸等人,也各自结合自己家乡的特点,提出了或侧重卫生改良、或侧重女子教育、或侧重农技推广的方案。
看着这些虽然粗糙却充满热忱和思考的方案,叶开仿佛看到了星星之火,正在这些年轻人心中蓬勃欲燃。他逐一细心批阅,提出修改意见,帮助他们将想法打磨得更具操作性。
在指导学员的同时,叶开自己的思考也在深化。他从学员们的方案和见习经历中,更加清晰地看到了中国乡村问题的复杂性和区域性差异,也看到了单一教育路径的局限性。乡村的改善,需要教育、技术、经济、组织、文化等多方面的协同推进。而乡村教师,或许可以成为那个最初的发动者和协调者,但绝非唯一的承担者。他开始构思,是否能在传习所未来的课程中,引入更多关于乡村经济、简易合作、社会调查等方面的内容?或者,能否推动教育总会或地方士绅,尝试建立小范围的、综合性的“乡村建设实验区”?
他知道这些设想在当前环境下实现起来困难重重,但思想的种子一旦播下,总有发芽的可能。他将这些思考,也写进了给林随缘的信中,与她进行跨越千里的“笔谈”。
林随缘的回信,一如既往地充满了智慧与温暖。她分享了张家冲近期的变化:在叶开离开后,他们以更加隐蔽但扎实的方式,继续推进夜校、农技小组和合作社,并且开始尝试将青年学社的讨论成果,应用到村庄一些小型的公共事务中,比如成功说服村民共同出资出力,疏浚了一段淤塞的溪流。她也谈到了遇到的困难,比如个别社员的懈怠,以及来自邻村地主的猜忌。
“文渊在苏,培育群英,广播理念,此乃大胸怀。此间所做,乃深耕一隅,巩固根基。两者路径虽异,目标实同。君所虑之综合推进,随缘深以为然。然饭需一口口吃,路需一步步走。传习所初立,根基未稳,宜先巩固教学主业,徐图拓展。待时机成熟,理念普及,或可水到渠成。万勿操之过急,反损既有成果。”
她的提醒,让叶开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是啊,首要任务,是确保第一期学员顺利完成学业,将传习所这块牌子立稳、打响。其他的,可以从长计议。
进入五月,留园内榴花似火,荷叶田田。毕业的气氛日渐浓厚,学员们忙着准备最后的考核和告别。而第一期乡村师范传习所的成功与否,也即将迎来最直接的检验——这二十八名学员,将带着怎样的学识、技能和心志,走向江南的各个角落?
涟漪已从留园荡开,能否在更广阔的水面激起有意义的波澜,叶开心中既有期待,也有谨慎的乐观。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在学员毕业之后,在他们独自面对复杂乡村现实之时。
但无论如何,火种已经播下。他相信,这些经历了思想淬炼和实践磨砺的年轻人,会比他们的前辈走得更稳、更远。
第五十八卷 第一百零九章 毕业时分
榴花照眼的五月末,留园别业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紧张、兴奋与淡淡离愁的气息。第一期二十八名学员的毕业时刻,终于临近了。
最后的毕业考核分为三部分:一是学科笔试,涵盖主要理论课程;二是教学演示与答辩,每位学员需模拟一堂针对乡村儿童的短课(内容自选,如识字、算术、农事常识、卫生习惯等),并回答教员的提问;三是毕业设计方案评审与答辩。
叶开和沈理事作为主要考核官,投入了大量的精力。笔试题目由各科教员共同拟定,注重理解与应用,而非死记硬背。教学演示则安排在修葺一新的小礼堂里进行,除了教员,还邀请了顾文彬、总会其他几位干事,甚至少数与传习所有联系的本地小学校长作为观察员。
演示过程精彩纷呈,也状况百出。有的学员准备充分,教具新颖(如用蚕茧、稻穗做实物教具,用自绘的图片讲解卫生),互动得当,赢得了阵阵赞许;有的学员则明显紧张,语无伦次,或者教学方法生硬;还有的学员设计的课程内容过于“深奥”或“城市化”,脱离乡村儿童的实际。每一次演示后的答辩环节,叶开和沈理事的提问往往一针见血,直指教学设计的核心与可能遇到的问题,让学员们冷汗涔涔的同时,也深受启发。
最受重视的,还是毕业设计方案的评审。学员们将数月心血凝成的方案,装订成册(多为手抄,配以简单图表),郑重地提交上来。叶开和沈理事一本本仔细审阅,时而点头,时而皱眉,用朱笔写下详尽的评语。
赵大椿的《关于平桥村教育及水利改良初步设想》,将学堂教育与组织村民兴修小型塘坝紧密结合,思路清晰,步骤具体,虽然实施难度不小,但体现了强烈的责任感和综合思维能力,被评为“优等”。
周阿根的《吴江蚕桑区技术推广与互助合作建议》,基于其深厚的乡土知识和见习观察,方案极其务实,几乎可以直接操作,尤其在“幼蚕共育”和“桑叶调剂”部分设想周到,被评为“优等”。
钱明的《改善周庄镇乡村小学卫生教育之计划》,虽然略显书生气,但调查细致,提出的“卫生习惯养成游戏”和“家校联系手册”等点子颇有新意,被评为“良”。
孙逸的《乡村女子识字班开办与管理刍议》,触及了敏感而重要的女童教育问题,论证充分,但具体操作步骤和如何应对阻力方面稍显薄弱,被评为“中上”。
其他学员的方案也各有千秋,有的侧重农技推广,有的关注乡土教材编写,有的尝试将手工教育与本地产业结合。总体而言,虽然水平参差,但几乎每一份方案都凝聚了学员的真情实感和对家乡未来的期盼,没有一份是敷衍了事的。这让叶开和沈理事深感欣慰。
考核结束后,传习所召开了隆重的毕业典礼。教育总会周坐办、吴理事,多位发起人乡绅,以及苏州本地教育界的一些名流应邀出席。小小的礼堂座无虚席,气氛庄重而热烈。
周坐办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称赞传习所首期办学取得“圆满成功”,学员“学有所成,志在乡梓”,并宣布了优秀学员名单(赵大椿、周阿根等五人),颁发了奖状和微薄的奖金。沈理事作为教务长,总结了六个月的教学工作,肯定了学员们的成长与进步。
叶开作为教员代表发言。他望着台下那些熟悉的面孔,心中感慨万千。
“诸位同学,还记得开学时我说过,希望你们带走的,不仅是一纸文凭,更是一颗为乡村教育燃烧的心,一套切实可行的方法,以及一群志同道合的同窗。”他的声音有些激动,“今天,我很高兴地看到,你们做到了。你们的方案,或许还不够完美,你们的经验,或许还显稚嫩,但我从每一份方案里,都看到了那份‘心’,看到了你们对家乡深沉的爱与责任。”
“未来的路,不会比在传习所里轻松,只会更加艰难和复杂。你们可能会遇到冷漠的乡邻,固执的长辈,资源的匮乏,甚至是我们今天无法想象的困难。你们的理想,可能会被现实磨去棱角;你们的热情,可能会遭遇冰冷的雨水。”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坚定:“但是,请记住你们在这里学到的东西:脚踏实地,从最细微处做起;理解尊重,与乡民成为伙伴;灵活变通,在困境中寻找出路;最重要的是,永不放弃学习和思考,永不忘记你们为何出发。”
“你们每个人,都是一粒种子。现在,你们即将被撒向江南沃野,撒向那些需要光和热的地方。也许有的种子会落在石缝里,生长艰难;有的会遭遇风雨,暂时匍匐。但我相信,只要心中有光,脚下有根,总会有破土而出、向阳生长的那一天。哪怕只能照亮一小块地方,温暖几户人家,那也是了不起的成就。”
“同学们,带着传习所赋予你们的知识、方法和信念,勇敢地出发吧!去成为你们家乡的那盏灯,那双手,那颗心。我们在这里,期待着听到你们的好消息,期待着看到星星之火,渐成燎原之势!”
掌声雷动,许多学员眼中闪着泪光。赵大椿、周阿根等人更是用力鼓掌,神情激动。
典礼结束后,是简单的会餐和话别。学员们互相在纪念册上留言,与教员们依依惜别。赵大椿找到叶开,深深一躬:“叶先生,大椿能有今日,全赖先生教诲。先生之言,字字句句,铭记于心。此去平桥,无论多难,定当尽力而为,不负先生所望!”
周阿根不善言辞,只是紧紧握着叶开的手,用力摇了摇:“先生,保重!阿根……绝不会给传习所丢脸!”
其他学员也纷纷围上来,表达感激和不舍。叶开一一叮嘱,勉励他们保持联系,互相扶持。
喧嚣渐渐散去,留园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夕阳将庭院染成金色,石榴花红得耀眼。叶开独自站在廊下,看着空荡荡的操场和寂静的教室,心中既有完成一期教学任务的轻松,也有对学员们前路的牵挂,更有对传习所未来的思量。
首期办学,算是开了一个好头。但接下来呢?总会是否支持继续办第二期?经费如何保障?教学内容是否需要根据首期经验进行调整?外界那些暗流是否会继续涌动?这些都是亟待解决的问题。
沈理事走了过来,与他并肩而立。“文渊,辛苦了一期,感觉如何?”
“累,但值得。”叶开如实回答,“看到他们成长,比什么都高兴。”
“是啊。”沈理事望着天际的晚霞,“首期能如此顺利,出乎我意料。你这套‘接地气’的法子,看来是走对了。总会那边,周坐办很满意,几位发起人也觉得面上有光。继续办下去,问题不大。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树大招风。”沈理事低声道,“首期成功,关注我们的人会更多。有些人盼着我们好,也有些人,恐怕会更在意我们的一举一动。今后行事,恐怕要更加周全才是。尤其是你……”他看了叶开一眼,意味深长。
叶开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沈先生放心,文渊知道轻重。一切以传习所的发展为重。”
两人沉默了片刻,沈理事又道:“关于下一期,我有些想法。课程上,是否可以增加一些‘教育调查与统计’、‘乡村简易手工与生计’的内容?另外,见习是否可以考虑时间更长一些,或者与某些愿意合作的村子建立更稳定的联系?”
叶开眼睛一亮:“沈先生所想,正合我意。我也在考虑,能否将学员的毕业设计与见习更深度结合,甚至尝试做一些小范围的、由学员主导的改良实验?当然,这需要更周密的计划和地方支持。”
“可以慢慢筹划。”沈理事点头,“暑期我们好好总结一下,制定一个更完善的二期方案。当务之急,是让这二十八位学员,顺利走上岗位,站稳脚跟。他们的成功,就是我们最好的广告。”
夜色渐浓,星斗初现。叶开回到自己的房间,点亮油灯。桌上是学员们留下的纪念册和几份他特意留下的优秀毕业设计副本。
他翻开赵大椿的方案,又仔细读了一遍。那朴实的文字里,跳动着一颗炽热而务实的心。他仿佛能看到,在某个偏远的山村里,这个年轻人正在为说服村民修一座小水坝而奔走呼号;能看到周阿根在蚕乡的夜晚,点亮油灯,给乡亲们讲解新的养蚕法……
希望,就寄托在这些年轻人身上。而他,还要在这里,为培养更多的“赵大椿”和“周阿根”而努力。
他铺开信纸,准备给浏阳的林随缘写信,告诉她这里毕业典礼的盛况,他的欣慰与思考,以及他对未来的计划。
星火已散,征程未已。在江南的夜色里,叶开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依然很重。但他步伐坚定,因为前路有光,身后有根,身边有志同道合者,远方有魂牵梦萦的守望。
留园的夏夜,虫声唧唧。一个阶段的结束,意味着另一个更广阔阶段的开始。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