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回望注滋口(之二)
(生命的渡口)
作者:叶长香
每每听人提起“注滋口”,心头便泛起一片温润。那被唤作“小码头”“小汉口”的时光,何止是人生的摆渡,她是我生命的源头,是全部乡愁的锚地。这渡口,早已不是地图上冰冷的宋体字;它是日夜不息奔向洞庭湖的藕池河,是水汽里糅合的泥土的厚实,是鱼虾的鲜腥与草木的精气,是我生命最初与最终的味道。
童年就沐浴在藕池河的臂弯里,被她轻轻摇大。那水浑黄,却黄得澄澈坦荡。她从华容景港吕家槽坊七百弓插旗大弯小弯逶迤而来,仿佛把两岸稻田、山峦与岁月精华都溶在里面。刚满十岁的我,身子还没扁担长,就常与这河打交道。清晨去杨氏庙上学,庙前可见她的身影;放学后,无论是去河边捡柴、剥树皮,还是跑到姨妈家用她们.的大木桶挑水(嫌自家水桶小,费时),都是为了与她亲近。挑水捡柴虽是父母交代,乐趣也藏在其间。赤脚踩在湿滑的码头上,趁担水挣来的空闲,蹬(在沙滩画算盘、练“小九归”,或猫腰在青苔石缝里捉螃蟹。逮着了,洗去泥沙养进水桶;看它倏忽窜逃,只留一道浅痕,便又去撬别的石头。累了,趴在微凉矶石上,把泥脚伸进水里,任滑腻水流绕踝骨按摩。有时兴起,一个猛子扎进浅水,仿佛步入桑甘河上。冒头时手攥河沙,对着日头细看:沙里万千碎金,随波荡漾,极像太阳揉碎后慷慨洒下的金光。渴了,俯身趴上磨光的青石板,撅屁股捧水猛灌。浓烈的土腥味顺喉下滑,凉沁沁如一条水线直通肚脐,整个人顿觉激灵。叫老人说,“这水里有河神土地元气,喝了筋骨壮实,走遍天涯也忘不了根。”这话如今品来,确实不假。后来我走南闯北,喝过雪山清泉、深井甘冽,也尝过彼岸咸水,却总觉得它们不是寡淡便是辛涩,缺了那浑厚、带着地气、教人安心的力道。我血脉里日夜奔流的,终究是藕池河(母亲河)的水。
喝这水长大的,不独是我,还有两岸绵延的风光。这风光,非文人笔下的意境,也非嗜书者追求的留白小品;它是活色生香的佳酿,是浓墨重彩的民间长卷。南北两岸,带些洋气的剧院小楼隔河相望,如彼此打量的天山来客。下游是一望无际的荷花稻田,风来便涌起氤氲绿浪,那绿能掐出油,冒出浆,饱含阳光雨露。靠插旗乡的北岸,密匝匝的吊脚楼鳞次栉比,黑瓦板壁泛着水光,似刚从水中长出,一半扎根岸上,一半怯生生探入水中,全靠纤细而坚韧的木脚支撑。楼间窄巷仅容一车单向穿行,终年弥漫湿漉水汽,晾衣竹竿井然伸出,挂满长袍花衫,如万国旗下飘溢的最质朴的生活气息。
这风光有声音,有味道,似宏大的多声部交响。天蒙蒙亮,码头便如沸锅蒸腾:船工沉郁号子“嗨——哟——嗨一一哟一一”,拖着疲惫坚韧的尾音,似从水底捞上来,又拽住人心往下沉;与之相对的,是赵家米户的机器轰鸣,卫家铁铺锤声叮当,走街串巷“铲剪子磨菜刀”的吆喝,“买针头线脑啊”的吟唱;还有私塾庙里传来的钟声,尖亮清脆带水音,如灵燕穿梭晨雾。空气的味道更是咂舌诱人:新开坛的甜酒、刚出笼的糯米团子、才从油锅里捞出的虾伞,溢出融融软香;渔船上活蹦乱跳的鲜鱼虾令人垂涎;江风时不时送来江猪子(河豚)与水草混杂的原始腥气。这些口味光影,最终融合成注滋口独有的、粗重而生机勃勃的呼吸。
因这四通八达的水路,注滋口曾享“小汉口”之誉。这称呼里有掩不住的自豪,也寄托着对九省通衢大码头的向往。鼎盛年月,南来北往的船只如赶集般挤满河面。大货船拖火轮、冒黑烟(我们当时管它叫洋船),满载稻谷、棉纱、绸缎、生铁与各样木材;小的乌篷船(小划子)灵巧如水黾,在“洋船”缝间自如穿梭,迎送商贾及本地特产瓜果时令。岸上,街市人群熙攘,青石板路被无数鞋脚磨得油光水亮,晴雨皆照人影,甚是热闹。马家作坊、夏家(绸庄、南货北货一家挨一家,招牌连招牌。付家客栈、何家茶馆从早到晚人声鼎沸,说书拍惊堂木,听戏开留声机,生意人小声低语,争彩头的大声喧哗。一碗普通绿茶可从天亮泡到日落。跑堂伙计手提长嘴铜壶,在摩肩接踵中如游鱼穿梭,手臂一扬,滚烫水线便越肩过桌,稳稳注入客碗,滴水不溅,手艺堪称一绝。北岸西头有杨氏庙小学(我五岁发蒙,曾参加远征军的姑爹黄振国成了我启蒙老师),东头是张崇喜爷爷开的私塾,书声算盘声从街东连到街西…这“小武汉”胜景,五花八门,彰显出市井温软的烟火气。它不似大武汉炫目,倒像文火慢熬的三鲜汤,直冒水泡,香气四溢,暖人肠胃,沁人心肺。
然而江水也有性子。她慷慨如慈母,以乳汁滋养万物;发威时却似暴戾父王,能赐予一切,也能一夜之间无情收回。
我永远忘不了一九五四,那年雨水特凶。入夏后,如天眼穿孔,泪流昼夜不止。压抑的灰蒙日复一日地漫延,一刻不停。河水澎涨咆哮,骇人惊魄。起初只漫过浣衣嬉闹的石阶;后来蛮横吞噬码头和整条街,街民赶紧搭建跳板隔楼;往日热闹的街市,只剩半没水中的系船桩。再后来,浊黄的舌头开始不知疲倦地舔舐吊脚楼下支撑数十年的木脚。系船木桩便成了向溺水者伸出的手臂。
人们脸上的笑容,如被雨水冲刷的春联,一点点褪色剥落,最终消失。起初还有老辈在茶馆赌咒,说“今年水位肯定不会超过民国九年,拍着胸膊“保证没事”。但这声音也渐渐被雨声吞噬。空气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河水彻底翻脸了,如发狂巨兽挣脱锁链,翻滚怒吼,卷着上游冲下的大树、散架的门窗、泡胀的尸体,以绝对冷漠的姿态向小武汉施暴……
我目睹了那摧毁一切的嚣张。
那天中午,天色昏黑如夜,远方突然.一声巨响。这轰隆不是雷声,却比雷声更刺耳更沉闷,更贴地面,更令人胆寒——北院堤垮了!千里之堤,溃于一旦。
母亲把正在吃奶的大妹放在摇篮里,慌乱中让我系上从她身上解下的家织布围裙,拖个大箩筐去插旗乡高地摘黄瓜茄子辣椒豆角,仿佛这样能抓住生存的希望。我深一脚浅一脚在泥泞中跋涉,待拖着满筐菜蔬、蹚着齐胸口的冷水赶回家时,世界已变了样。水漫到了我的脖颈。我和祖母那熟悉的木床如小船浮在水面。屋里桌椅木箱所有物件,如醉酒般横七竖八,东倒西歪,我亦浮浮荡荡,几欲下沉。水浑黄死寂,紧贴窗缘门楣一格格上升。往日熟悉的街道已成禇黄。陌生的“河道”上,偶有木盆或脱离母体的门板静静漂过,上躺几只牛羊,或空无一物。哭声喊声呼救声从四方隐约传来,又被无边水面迅速吸去,苍茫渺无如至异界。父亲不知从哪弄来木划子接我,我落鸡鸡般立在船中四顾,心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攥住。原来是邻家那株高大的苦楝树在颤颤巍巍地晃动。树顶上居然还有几个模糊的人影,如暴雨打湿翅膀后无处逃离的鸟。正紧抱救命的枝干——平日我们在树下嬉闹,拾苦楝子投弹比赛,此刻却…父亲撑着篙小心靠过去,艰难地接上那几个瑟瑟发抖的叔叔阿姊。曾象征繁华与活力的“小武汉”,转瞬间成了一片“汪洋”。露出水面的黑色屋顶如沉默的坟墓,又似大地绝望的眼睛。那些熟悉的泥土水草的香味,却令人感到了死亡前惶恐的味道。
水终退了。带着满身腐臭,不情不愿地退了。留下满目疮痍,青石板路被厚厚淤泥覆盖,几不可辨。房屋倒塌十之七八,侥幸未倒的也大多歪斜,墙面上留下黄褐色水痕,如永难愈合的伤疤,深深刻在了每个注滋口人的心里。人们从避难窝棚,从逃生船上慢慢回到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废墟。脸上毫无表情,麻木地用双手在冰冷的泥泞里机械刨挖,想尽力寻找或许可用的一根椽子、一口铁锅,或一件旧物。那年我正好十岁,刚满八岁的大弟平日似最不懂事,此刻也扯着嘶哑的嗓子使劲地咒骂,无泪无哭。那巨大的伤害似已被洪荒渗入骨髓,沉到心底,凝固成坚硬的沉默。
打那以后,注滋口便真的不同了。它如大病初愈的老者,忽而归插旗,忽而为属隆西,慢慢地顽强地自我修复。街道重铺,房屋再建,“小武汉”的烟火气似在一丝丝一缕缕重新汇聚。但我心里仍堵着一块大石:父亲前往修万庾仓库摔成重伤;祖母饱经煎熬拉扯大父亲三兄弟,正待颐养天年,却被那场无情洪水永远带走,我也因此辍学一年。那种对藕池河毫无保留的信赖,那个天真烂漫的“小丁玲”(小学四年级班主任刘耀宗老师赠的雅号)的童年梦,那让脚下繁华永世长存的憧憬……它们去了哪里?我说不清。只知那浑黄的河水在我眼中,不再是甘甜乳汁与“头名角色”的风光,它近似一种阴森威慑的存在,一种随时可颠覆一切的宇宙洪荒,一种令人敬仰又望而生畏的隐喻。
前些年,姨老表马玉春七十大寿,我又去了趟注滋口。站在人生渡口,白发苍苍,回望来路。那浑黄的水、那两岸的风光、那“小武汉”
鼎沸的胜景、还有那百年未有的吞噬一切的洪荒,包括藕池河水系的紊乱何时得以调整,小武汉如何向大武汉靠拢……皆沉淀在生命的深处,成为我生命河床里最厚重的基底,最难冥灭的希冀。我喝过它的水,看过它的景,领受过它的慷慨恩赐,也承受过它的无情鞭挞。这渡口,渡了我的懵懂童年,热血青春,看来也将渡我走过这漫长曲折的一生。那河水的滋味,复杂如生活本身——有哺育的甜、苦难的涩、泥土的腥,更有回望时无法割舍的千回百转的梦。它日夜不息流在我血脉里,清晰提醒我从哪里来,也隐隐指向那片苍茫的归处。
2025.11.25.
作者简介
叶长香,笔名红叶,湖南岳阳人。中学教师,中国诗人。中国诗联、 中石化(长炼)诗联会员,北美北斗文学社编委。有诗歌散文(892篇)散见于《中国诗歌网》《中国诗刊》《北美北斗文学》等。2024年6月出版《叶长香诗文集》(1-3卷)。

(图文供稿:叶长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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