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毛主席为什么高评冒辟疆？
——兼论冒辟疆的民族气节
吴希林
内容提要：毛主席说：“明末四公子中，真正具有民族气节的要算冒辟疆。”本文用大量事实，从冒辟疆热爱明朝，反对清朝的思想渊源，以及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进行深度分析，认为冒辟疆坚守民族气节，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使然，而是对大是大非判断后的抉择；不是一时意气用事，而是几十年信念坚定，矢志不渝；不是简单的以死铭志，或消极隐逸，而是融入社会，以实际行动参与，以民族文化奋争，表现了纯真的家国情怀。因此，毛主席以其深邃的历史眼光和独到的文化判断，对冒辟疆作出了非常准确的评价。
关键词：民族气节 反清复明 忧国忧民 赈灾救荒
冒辟疆（1611-1693），名冒襄，号巢民，明末清初著名文学家。
1942年1月8日，田家英在延安《解放日报》发表了题为《从侯方域说起》的文章。毛主席看后，在称赞田家英文章的同时，对冒辟疆作了高度评价。他说：“所谓明末四公子中，真正具有民族气节的要算冒辟疆。”并补充说：“冒辟疆是比较着重实际的，清兵入关后，他隐居山林，不事清朝，全节而终。”（《毛泽东和他的秘书田家英》）但我们翻开历史，明末四公子中，方以智为拒绝出仕，削发为僧，陈贞慧埋身乡间土屋，“不入城市者十余年”。他们应该也是满怀气节，不事清朝的坚定分子。毛主席为什么要突出肯定冒辟疆呢？笔者带着这个萦绕在心中多年的问题，查阅大量史料，进行分析研究，撰写此文，供读者分享。
一、热爱大明是其坚守民族气节的思想基础
冒氏家族起源于元末明初。根据多数学者研究认为，冒姓由蒙古姓氏演绎而来。自从五世祖冒政、六世祖冒鸾考中进士后，繁衍兴旺，历代有为官者，成为如皋有名的望族。冒辟疆的祖父冒梦龄官至知州，父亲冒起宗官至按察副史，冒辟疆从小跟着祖父、父亲在官衙中长大，成为明末有名的四公子之一。大明王朝就是冒氏家族滋生的沃土，成长的摇篮，冒辟疆对大明王朝怀着深厚的感情，对明末之乱心急如焚，殚精竭虑，努力为挽救大明危亡尽一介文士之微力。
（一）针砭时弊，连发两论。
冒辟疆年轻时就是有志青年，在《感怀三章》抒发了“奋飞愿学北溟鱼，雄心争逐中原鹿”的豪情。（《冒辟疆全集》第468页）对于明末之乱如何治理？年轻气盛的冒辟疆连续写了两篇策论文：《天子以四海为家论》《读史须识治乱之机论》（《冒辟疆全集》第295—299页）冒辟疆在策论中从唐初殿中御史张行成侍宴唐太宗时提出的天子要以四海为一家的理念，通过对自唐虞以来历代王朝分裂和融合的历史进行分析，认为一个国家犹如一个家庭，若天子将四海之民都视为一家人，就能“福禄泰康，兆民允殖，嘉祥集而协气流矣。”他提出 “应物以精不以形，而御类以神不以貌。”关于如何把握治乱之机，他提出治与乱是动态变化的，要“制治未乱，保邦未危”。他特别推崇宋朝半部论语治天下的美传，提倡以儒家思想治国理政，“遏恶而扬善”。“君臣共治”，为人臣者要“常存匡扶之志”。
明末的乱象沉疴难治，冒辟疆是怀着沉痛的心情写策论的，他在《感怀周兵宪》诗中说：“四海论文双涕泪”。（《冒辟疆全集》第64页）。
（二）南岳省亲，一路调研。
晚明正处于明清小冰河时代最严峻的时期，旱涝杂错，虫疫相加，灾荒连连，民不聊生，义军四起。冒辟疆深知灾生民乱，民乱则国危的道理。他千方百计尽匹夫之责，赈荒救灾，稳定民心。
崇祯十三至十四年（1640一1641）冒辟疆去湖南衡山县看望在那里任县令的父亲及其母亲，曰“南岳省亲”，有《南岳省亲日记》（《冒辟疆全集》第323—338页）。1641年农历正月初六出发，三月二十八到达，行程3000里，耗时83天。之所以时间如此之长，主要是一路调研救灾之事。除《南岳省亲日记》每日有记外，还有《救荒记》（《冒辟疆全集》第317—321页）专记一路与赈灾相关事谊。笔者对“两记”进行了认真阅读和疏理，关于赈灾的记述大致包括以下四个方面的内容。
一是调查灾情。初九日至邗关“灾荒后人烟景物触目凋残”。十一日至郡（扬州）“连绵大雪，流离之人饥寒交迫，面目黄黑如叶，如墨，如焦桐。一仆即不能起，寻墙而走者，口欲言而声微。四门日死数千人，尸相枕藉。”至苏州浒墅关拜访朋友蔡云生，听说“三日前一人为诸流离攫去，古庙中煨蒜共食”。二月十九日，“杭城之惨不减吾郡”“一路云烟树石与饥民僵尸相杂”。十三日晚宿丽水沙湾，“仅数十家，人以桄榔皮和石粉磨食，斗米价湧四钱。每有好怀，闻此则山水皆萦愁绪。”在南昌会见邓鹤鸣（左之），“闻豫章客夏苦潦旱，随继之禾尽损。”所见所闻，记之甚多，呼吁“善莫大于救人” “应逢人说法，自我现身”。
二是与朋友同仁商讨救灾之策。冒辟疆一路拜访友人数以百计，多有“谈赈事”之记。在邗关（江都）拜访道台王永吉，报告去年“劝赈相嘱之事”，冒辟疆已在如城四门没粥厂，赈灾已尽全力。在苏州会见钱谦益（牧斋），对苏州富人“特少同心，故不敢独为君子”，因此对赈灾不力的现象“忧心如焚”，商量应对之策。同时“华方雷、钱吉士、卫神清共访，谈赈事，索余条约，特商之扬维斗，余力赞诸兄，速见之行事。”这些都是冒辟疆的复社同仁。在浙江兰溪会见县令盛汉谦，探讨如何打击发国难财的奸商。提出官府“宜酌本地之所余与邻境稍为通融，毋令有余者攫利。”在临江府（今樟树市）访问太守杨伯祥，提出“与其发赈不如缓征……凡乡绅富户钱粮立限先完，而小民之赋俟之秋成，诸大家皆奉法惟谨，一时饥寒大被其泽。”冒辟疆对好的赈灾之法一路宣传，各地互相借鉴。
三是收集和宣传赈灾中的好人好事。至京口（镇江）“太守以下至佐贰无一在署，俱亲至四邻放粥。”在常州会见邹之粼（臣虎）“时见与老仆作耳语，询之知设粥于村僻处以饷饥者”。“豫章自抚军以下各捐俸给，谷仓中积粟颇富，凡城中饥民无大小，每日给米半升，以秋成为卒，民心稍定”。临江“邑有王姓者，家不满三千金，而以千金四门赈粥，百姓赖以全活者无算。”冒辟疆说：“吾历地三千里，到处即遍寻访好义男子，至斯地而始见斯人，可敬也。”
四是参与赈灾。冒辟疆不仅一路调查灾情，而且以实际行动参与赈灾。在扬州，他见朋友郑元勋（超宗）“云彼全家出米四百五十石赈粥。待哺者众，同心绝少。嘲之者反曰‘彼好名耳’，不则曰‘彼富足之甚’。”冒辟疆闻此大骂：“嗟乎！为此语者其无后乎！”当他看到“粥厂虽设数处，而备病之夫跬步难移，不能就食。急语超宗，请代我为食于横尸之所，捐六十金为倡。”“同行若翁亦慨然共助”“十七日，严雪不止。超宗于公赈外，综理余之义捐，给钱设食于是日始。”“十九日，踏雪别诸友，超宗携诗赠别，湛至有赈粥不继之忧，远征无可再助，行笥中出银鼎一只、羢衣一袭，作十金，送赈一日。”冒辟疆已在如城设粥厂赈灾，现又在扬州助赈，连羢衣都凑上，可见行囊羞涩。可是船行不远，“泊舟处，僵尸山积。有以敝席覆身城下者，询之为高邮流人，母死三日无棺，故与其妻夜泣耳。余虑日旦雨雪，俱化若傲，解数金命明晨买棺殓母。”在浙江兰溪，“散步城中，咨买笋橘，道遇吾邑制篦父子，以买竹流离此地，呼之登舟，与若翁各出数金助之归。”冒辟疆就是这样一个见难就救的仗义之士。
（三）参加复社，斗争阉党余孽。
晚明的危机，除天灾还有人祸，最突出的是阉党专权。尤其是天启三年，魏忠贤受命提督东厂后，完全掌控朝政，形成了庞大的阉党集团，结党营私，陷害忠良。短短两年间，就有杨涟等东林党前六君子和高攀龙等后七君子被害。崇祯皇帝即位后，虽及时铲除了魏忠贤，但其党羽盘根错节，仍有死灰复燃之势。突出人物如阮大铖，靠东林党起家，又投魏忠贤发迹。尽管崇祯皇帝将他削职为民，回老家安庆，但他时刻梦想东山再起，到处散布“吾将翻案矣”“吾将起用矣”的谣言。安庆民众深恶痛绝，便有“杀了阮大铖，安庆始得宁”的童谣，吓得阮大铖逃往南京。到了南京，又是“歌儿舞女，充溢后庭，广厦高轩，照耀街衢。日与南北在案诸逆交通不绝。”（《留都防乱公揭》）
冒辟疆年不满二十就加入了复社。在复社中，不仅诗文出众，而且思想活跃，交友至诚，很快成为复社的骨干，与陈则梁、张明弼等结拜兄弟，与陈贞慧、方以智、侯方域成为享誉海内的明末四公子。冒辟疆利用复社这块阵地，同阮大铖等阉党余孽进行了坚决的斗争，最突出的有三次。
一是召开桃叶渡大会。1636年，冒辟疆与东林党骨干魏大中之子魏学濂发起在南京桃叶渡召集了90多名东林党后人，其中不少是被阉党迫害的东林党人遗孤参加的大会。大会通过出示被害东林党人的血衣、血书等，对阉党罪行进行强烈声讨。冒辟疆一一询问与会者的科举学业情况，对因失去亲人，在家学习有困难的，让他们到如皋学习。从第二年起，先后十多人来到如皋冒辟疆家读书，时间长者十多年。冒辟疆不仅管吃管住，还管教育辅导。在冒辟疆的精心安排和教诲下，所有学子都学有所成，突出的如陈维崧成为清朝著名文学家。
二是参加《留都防乱公揭》签字。1638年，顾杲、陈贞慧、吴应箕等商量起草《留都防乱公揭》，冒辟疆积极参与，并庄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名叫防乱公揭，实际上就是复社声讨阮大铖的檄文。公揭在南京张贴后，吓得阮大铖一方面派人深夜撕毁，一方面“潜迹南门牛首（山），不敢入城。”（陈贞慧《书事七则·防乱公揭本末》）
三是桃叶渡骂座。1642年，冒辟疆邀约部分复社同仁在南京桃叶渡寓馆聚会，看阮大铖编写的昆剧《燕子笺》演出。大家边看戏边议论，一方面对阮大铖的文才表示赞赏，同时对他投靠阉党，辱没斯文，陷害忠良的罪行表示愤慨。冒辟疆一声“若珰儿”的骂语把气氛引向愤怒的高潮，社友的聚会变成了对阉党的批判会。
阮大铖对冒辟疆恨之入骨，在南明弘光朝利用职务之便派人追杀，冒辟疆躲进挚友史可法的兵营，才幸免遇害。
（四）参加乡试，争取入仕报国。
天启七年（1627），虚龄17岁的冒辟疆以院试第一的成绩考中秀才，补博士弟子员，有了参加乡试应举的资格。但由于体弱多病，遵母命，当年未参加乡试。从1630年开始至1642年，连续五次应试金陵，但都名落孙山，只一中副榜。
冒辟疆参加科举考试的目的很明确，就是科举入仕，为国效力。1643年，他的好友，时任南京兵部尚书的史可法见他屡试不中，要推荐他出山为官，但被他婉言谢绝。他对好友倾吐了衷肠，说：“吾即中状元，必请为守令。天下之乱，必得真守令奏治也。”由此可见，冒辟疆参加科考，是要通过科举途径名正言顺地进入仕途，到最需要的地方当一名守令，保一方平安，为一方造福。而不是凭关系进入仕途，找肥差，享清福。
二、清军残暴是其坚守民族气节的外部推力
顺治二年（1645）多尔衮命多铎率十万大军南下，首先攻打军事要寨徐州。明徐州总兵李成栋见清大兵压境，弃城而逃，清军顺利拿下徐州，再向南明弘光政权的江北门户扬州进发。可是，负责扬州防务的史可法率兵拼死抵抗，久攻不下。最后只好调来荷兰生产的红衣大炮轰垮城墙，史可法在前线作战，不幸被俘，拒不投降，惨死在清军的屠刀之下。史可法牺牲后，其部将继续率兵巷战，直至最后一人。清军损失惨重，粗暴残忍的多铎拿扬州市民撒气，开展了“十日屠城”的兽性大屠杀，约80万人遇难。一座“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世界文化名城，瞬间变成一座鬼城。“广陵明月死，不复斗纷华”。（《冒辟疆全集》第36页）
清军攻占扬州后，继续向周边地区扩展，不久便至如皋。陈君悦等组织义军反抗，直至壮烈牺牲。
鉴于扬州屠城、如皋沦陷的恶劣形势，冒辟疆携家带口逃往浙江盐官，准备投靠盟友陈则梁避难。可是，当冒避疆历尽艰辛赶到盐官时，清兵已在那里烧杀抢掠，盟友陈则梁因抗清正被追杀。为避清军杀掠，冒辟疆及其家人只好辗转于“深林僻路，茅屋渔艇，或一月一徙，或一日一徙，或一日数徙，饥寒风雨，”苦不堪言。财物尽丢，且损失家仆20余口。（《影梅庵忆语》）冒辟疆在《秦溪蒙难》诗中感慨曰：“乐郊自古称秦海，偏我栖迟遇大兵。俯仰以外皆残掠，囊橐之中肆倒倾。贽虎告人怀彼怒，想山何径暗通盟。人生到此无生理，回首高堂独动情。”（《冒辟疆全集》第63页）
冒辟疆饱读儒家经典，又是忠诚的佛教徒，既明儒家“仁者爱人”之理，又有佛家“慈悲为怀”之心。他在《劝赈》中说：“同生皆人也，人皆以衣食生也。……救人全生不在天而在人。倘坐视其死而不救，没人之生，不惟无天，是无人也。……有生谓之人，有心谓之仁人。”（《冒辟疆全集》第317页）清兵乱杀无辜，杀人如麻，这对冒辟疆来说，已不是一般的民族隔阂，而是更深层次的人性考量。他对清兵的烧杀抢掠暴行完全无法容忍，在“羁栖憔悴不堪闻，遥忆家园隔万军”的盐官避难日子里，冒辟疆愤怒责问：“鬼方何以惨伤群？”（《思乡》《冒辟疆全集》第64页）。
他倡导支持陈君悦等反清义士组织抗清队伍。有《告关庙文》为证，文曰：“崇祯甲申春杪，谨以牲醴香楮，阖邑绅士虔告于关圣帝君之前曰：自初春闻变以来，阖邑绅士盟于神前者屡矣，即某等未尝不倡于先而附于后也。然皆迫于时势，迫于人。……今兹之举，……合数百人一心，合数百人上下之心力，以为一邑同心之倡。防守城池，保护身家，……教训子弟卫我父母，操练僮仆卫我家长，不出平常日用之中，即寓制挺挞敌之义，此亦何必盟于神而后同心也。”并祈求关老爷“务使众心金坚，群力锋淬，作忠鼓勇，将不止一隅之保障已也。伏惟神祐，尚飨。”做这等事，冒辟疆本应是保密的。怎奈，他对神之虔诚，在关老爷面前不敢有半点虚言。正如他的好友杜濬（于皇）在眉批中说：“心口无饰，义气炳然，甚得告神之体。”（《冒辟疆全集》第342—343页）。
他多方支持南明抗清斗争。清顺治十四年（1657）抗清英雄郑成功调集十万余人，战船三千余艘准备攻打南京。秋天到达浙江沿海，准备进入长江。但清军趁机攻陷罗星塔和闽安镇，郑成功担心其根据地厦门、金门有失，决定回师。这时，冒辟疆“病卧秦淮”，（《冒辟疆全集》第265页）郑成功大军准备进攻南京，他却病卧秦淮，怎么这么巧？这其实是在南京准备迎接郑成功。后来，确实得到佐证。冒辟疆的同父异母弟弟冒裔，因家产问题在其舅氏的唆使下，于康熙十五年（1676）欲告其“通海”，即参与郑成功海上抗清。惊恐万状的冒辟疆在扬州知州崔华的精心安排下，“移家江南，居于吴门”半年之久。如果冒辟疆没有“通海”行为，他害怕什么？再有，他的表叔、天崇五才子之一的李之椿（徂徕），南明弘光朝任礼部侍郎。弘光皇帝垮台后被抗清乡民推为盟主。其子李元旦为鲁王御史。后因家僮告密，李元旦被清政府杀害，李之椿绝食身亡。李之椿既是冒辟疆的亲戚，也是最要好的诗友，一直是他们崇拜的偶像，具有反清复明的共同思想，可谓志同道合，相互支持是不言而喻的。
他对反清义士敬佩有加。冒辟疆的好友戴重（敬夫）明末为湖州推官。清军南下后，结太湖义族为一军，奋力抵抗清军，坚持数月，湖州三失三复，最终失败。戴敬夫潜居老家马鞍山寺庙，号碧落道人，写十五首绝命诗后绝食而死。冒辟疆在水绘园建碧落庐纪念他。并将其两个儿子接到水绘园读书，在他的亲自关心教导下，都学有所成。尤其是长子戴本孝（务旃）成为清代著名画家。再如，如皋顶替反清义士之妻到宁古塔服苦役的刘氏，冒辟疆出资将其赎回，与其丈夫王熊一起迎养水绘园，活到80多岁。有研究者认为，刘氏就是《红楼梦》中刘姥姥的原型人物。
他数十年坚持不事清朝。前文已说，冒辟疆年轻时本是一个忠心报国的热血青年，热爱明朝，披肝沥胆。尽管科场失意，但崇祯末年，朝廷以乡试副榜推荐其为司李，也已乐意接受。只因改朝换代，未能到任。可到清朝，他毫无出山之意，据《清史稿》介绍，曾有“督抚以督军荐”“御史以人才荐”，康熙年“以博学宏词荐”，他都一一拒绝。可见，他与清政府感情上的鸿沟终生无法填平。他写诗作文，抒发情怀。尤其是在南明抗清彻底失败后，表现出极其郁闷的心情。在《与其年诸君观剧各成四绝句》中说：“二十年来何所事，称诗握管意茫然。最是泥人惟顾曲，细于笔耕倩谁传？”冒辟疆对清军扬州屠城的罪恶耿耿于怀，对死难的朋友念念不忘。多少年后，他给王士祯的诗中写道：“廿年重采扬州艾，一赋难招众友魂。”以采艾寄托对挚友史可法等将士和市民的哀思。
三、国泰民安是其一生追求的理想目标
具有忧国忧民的家国情怀，关心国家兴衰和民间疾苦，这是古代绝大部分知识分子的共同特点，冒辟疆是具有这种特点的典型代表。正如前文所说，他年轻时就写下悠关国家生死存亡的两篇策论，从狭义讲，他是热爱明朝；从广义上讲，他是关心国家，关心民众。
冒辟疆的胸怀是宽广的，正如他的父亲临终前所说：“吾儿胸中真是天空海阔，即有深雠积恨，咸能融化。此岂人能知能信能及者？”这既是父亲的夸奖，也是对儿子的期望与教诲。他不事清朝，一方面是忠君思想的道德约束，更重要的是对清军残暴行为有难消难解的怨恨，但这并不影响他对国事的关心，对国家作出普通百姓应有的贡献。康熙王朝经过8年战争，平定了三藩之乱，消除了割据势力，巩固了中央集权，维护了国家统一。但还有一个心腹大患，就是郑氏集团盘踞台湾，屡屡招抚不应。康熙二十年（1681），清政府任命施琅为水师提督，筹划武力收复台湾。冒辟疆得知消息后，便找狼山总兵金世荣，请他将自己文武双全的孙子冒浑（朴人）推荐给施琅，参加解放台湾的战斗。冒辟疆还专门写了《五狼督府镇台公德政序》作为见面礼，对金世荣极尽赞美之词：“我四郡五十一州县之民，待菢于公之怀抱者，如赤子之仰慈母也。雉皋去崇川百里，而近公政教所及，独先于他州县沫浴德泽。”金世荣也确实认真向施琅推荐，施琅予以重用，授武威将军。1683年，施琅率两万多水兵正式攻台。冒浑为前锋，率兵向台湾守军前沿阵地澎湖列岛进发。逼近岛屿时，岛上守军矢石如雨，舰船无法靠岸。冒浑振臂一呼，身先士卒跃入水中，潜水登岸与守军搏斗，打开缺口，为后续部队登陆创造了有利条件。经过激烈战斗，顺利歼灭了守军刘国轩的主力，逼使郑克爽开关投降。冒浑为解放台湾立了首功，班师后升为左都督，封“荣禄大夫”，官至一品。冒辟疆的好友纷纷祝贺，同邑诗人张圮授的诗曰：“少年晋秩授元戎，督府旌麾指顾中。万里接天鲸浪息，七闽运幄虎韬雄。出生本是名家子，报国兼收上将功。闻说枕戈曾祃纛，请缨浩气贯长虹。”冒辟疆连作两首唱和。其一：“绮年何意学从戎，万里扶摇一诺中。修绠翅垂鳌背阔，冲锋炮击虎头雄。时逢盛世弘开船，天与男儿立大功。闻道楼船环四海，绿烟吾自下长虹。”其二：“书田屡世废丰收，二子无由展一筹。敢谓小儿能破敌，漫从弱冠觅封侯。白浪卷酒膺三锡，紫海惊阑历五秋。天下英雄吾辈老，笑呼孺子说曹刘。” （《冒辟疆全集》第1544页）冒辟疆的喜悦心情溢于言表，对自己和两个儿子没有科举成名虽有遗憾，但对孙子立功弥补又感欣慰。而且对康熙盛世的萌芽不吝夸赞，这是难能可贵的。从这里可以看出，尽管朝代变了，但冒辟疆主张四海一家，企盼国家统一的思想没有变。清军入关后，他支持郑成功抗清，是想能在大明的旗帜下统一国家。当时明朝已彻底灭亡，清朝政权不断稳固，他又支持孙子参加消灭盘踞在台湾的郑氏后代，同样是为了国家统一。这说明，冒辟疆不是凭个人感情用事的凡夫俗子，是以国家大局为重的有志之士。
冒辟疆不事清朝，但他并不反对其他人在朝廷做官，为清朝做事。他本想让自己两个儿子通过科举步入仕途，但都“无由展一筹”。把次子冒丹书拜托在龚鼎孶门下，虽未考得功名，但还是凭贡生得到同知的官衔。他自己不在清朝做官，但与许多官员交朋友，其中还有不少是“二臣”。典型的如“江左三大家”钱谦益（牧斋）、龚鼎孶（芝麓）、吴伟业（梅村），他们都是“二臣”中的高官，都是冒辟疆的好朋友。相互交往密切，冒辟疆对他们都有极高的评价。如龚鼎孶死后，他写《哀诗》称其“文中绣虎人中龙，昭代屈指淝水龚。岱宗太华衡恆嵩，五岳灵秀罗心胸。”（《冒辟疆全集》第146页）由此可见，正如毛主席所说“冒辟疆是比较着重实际的”。在南明没有彻底灭亡，他存一线希望，积极参加抗清。南明彻底灭亡后，清朝大势己定，有汉人参政做事，是国家的需要，也是是民族利益的需要，接受这个现实是明智之举。
冒辟疆不事清朝，只不过是不在清朝做官。他作为一个文人，一个平民百姓，还是尽自己所能关心国家大事的。比如，清顺治九年（1652）和康熙九年（1670）发生两次大灾荒，他都积极赈灾。1652年，他在如城最长也是从里下河地区涌入灾民最多的西大街设粥厂。当时，冒辟疆家庭经济已经很不景气，为赈灾，连准备为儿子办喜事的钱都捞用了。而且，和家僮一起起早贪黑到现场检查落实。结果，累成重病，“垂死三日”。县令陈秉彝十分着急，也十分感动，亲写《告城隍文》，说他“每晨水米不沾，便凌风雪，给粥之外，多带家僮，躬查远近，瘗死亡，扶老幼，拯病危。倾屡岁家食之粮，散数百金娶媳之聘，罄竭施济，任劳三月有余，延救难计其数。”求城隍爷“伏乞体上帝好生之仁，昭积善延年之理，立赐回生，庶为善之报……”。（《冒辟疆全集》第880页）康熙九年，冒辟疆的家境更加困难，借钱赈灾。在《答曹秋岳先生询救荒书》中还自责“力不从心，虽借贷四五百金佐之，毫不得力。”（《冒辟疆全集》第390—391页）冒辟疆赈灾，直接是救人，实际也是为国分忧。
冒辟疆不事清朝，思想也是很矛盾的。他70岁时，知州卞永吉（谦之）为他写寿序，并写诗祝贺，多有夸赞之词。冒辟写答谢书，向友人倾吐自己的心声：“顾襄何人？年已七十，既不能如楚丘正辞而当诸侯，又不能效夷门刎颈以送公子……何足比数。”（《冒辟疆全集》第821页）这是冒辟疆的肺腑之言。前文已说，他年轻时是一个有远大政治抱负的热血男儿，立志要“为天下国家做一二大事”。可是赶上改朝换代，过上归隐山林的遗民生活，乃至如《红楼梦》第一回所说：“风尘碌碌，一事无成”。他感到很惭愧，很无奈，这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无奈。坚持了儒家的忠君思想，坚守了民族气节，却失去了实现政治抱负的机会，一辈子只能写诗作文，发解心中的郁闷。
在明末四公子中，冒辟疆活的时间最长，他去世的时间比陈贞慧晚了37年，比方以智晚了22年。他不仅经历了改朝换代的时局动荡，也看到了康熙盛世的微光。但无论时局如何变化，他都不忘初心，坚守民族气节矢志不渝。冒辟疆坚守民族气节，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而是对大是大非判断后的选择；不是一时意气用事，而是坚定的信念使然；不是简单的以死铭志，而是以民族文化的魅力奋争；不是消极的隐逸，而是始终融入社会，保持朴素的家国情怀。正因为如此，毛主席以其深邃的历史眼光和独到的文化判断，对冒辟疆作出了非常准确的评价。
参考资料：
①《冒辟疆全集》 凤凰出版社2014年出版，万久富 丁富生主编
②《如皋县志》 乾隆、嘉庆、民国等版本
③《冒氏宗谱》（河西版） 清道光二十八年（1848）刻版
④《冒巢民先生年谱》 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刻版，冒广生编纂
⑤《冒襄研究》 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年出版，顾启著
⑥《南明史略》 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年再版，谢国桢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