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吃饭散忆
吃饭,吃饱饭,吃好饭,是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的头等大事。
一 农村
在老家,老人们常说,人一辈子吃多少饭是有数的,糟踏粮食、浪费饭菜是会折寿的。我的童年是在1980年代之前度过的,那时候山区农村还不富裕,可以说是缺吃少穿,记忆里,吃饭就是吃饭,吃菜是很少的。
记得那时候经常吃的一种饭是玉米糁子饭。是在大碾上把玉米粒蜕了皮,剩下的玉米粒碎成一块儿一块儿的,放在锅里加水煮熟。吃这种饭,在老家是很普遍的。玉米糁子饭没有大米饭的香,没有馒头的甜,也没有小米饭的粘,却是那时候的当家主食。玉米糁子煮熟了还是有点硬,不软和、不黏糊,没有一点味道,单吃实在难以下咽,必须就着咸菜才能吃下去。
另一种饭就是煎饼了。刚刚摊下来的煎饼又香又软,特别好吃,大部分人吃煎饼,就是吃煎饼,是没有菜就着或者是卷着的。在我们村能吃十个煎饼的大有人在,据说最能吃的能吃一筷子高的煎饼。母亲们在鏊子窝里摊一早晨煎饼,家里男劳力多的,一阵风卷残云,一大摞煎饼一个不见,摊的赶不上吃得快。那时候,我们家里过年炼下来的猪大油,装在一个瓷罐子里,已经凝结成一团雪白。我就用筷子抹出一些来,抹在煎饼里,撒上细细的盐粒卷起来吃。因为经常吃猪大油卷煎饼,我的头发又黑又亮。很多家里连猪大油也不多的,得留着炒菜用,孩子们就很少能吃到猪大油卷煎饼。于是很多母亲都羡慕我,说我家的猪大油多,孩子长得也水灵。那时候的家狗子们,因为人吃不到好饭菜,它们也只能吃煮地瓜、开水泡煎饼。有时候我在吃猪大油卷煎饼的时候,也偷偷地给我家狗食盆里放一点猪大油,用手指搅一搅,就有一层油花飘在上面,狗子们高兴地直摇尾巴。
当时,父亲在远处的煤矿工作,有时会买咸鱼带回家里。我们就把铁锅里面放上一些花生油,生起柴火,然后把咸鱼放在铁锅里慢慢地煎。咸鱼的香味飘满了院子,飘出了院落,半个村子似乎都闻到了咸鱼的香味儿。好东西吃得少,大家的嗅觉都特别的灵敏,于是村里人说,谁家吃咸鱼是藏不住的。最好的咸鱼搭配是刚刚蒸下来的馒头,或者是刚刚摊下来的煎饼。把咸鱼卷在热乎乎的馒头里或者煎饼里,惯常接触清汤寡水的味蕾,一碰到那个咸鱼香味儿,整个口腔别提多享受了。咸鱼在铁锅里越来越少,我们就用馒头、煎饼不断地擦铁锅,不浪费一点鱼香。最后,铁锅被擦得又黑又亮,能照见人影。
记忆里的菜,印象最深的是西红柿鸡蛋汤,如果再能放上几个海米,更是难得的美味。母亲把西红柿和鸡蛋做成稀薄的液体,盛在两个碗里。因为我小,姐姐总是让着我先挑。我不知道哪来的“聪明才智”,明明母亲用同样的碗,尽量把两个碗舀的汤也差不多,肉眼是难以分辨多少的。我还是用筷子插在第一个碗里,用拇指指甲掐在那个水平线上,然后用筷子到第二个碗里去量一下鸡蛋汤的深浅,哪个深自然汤就多,先挑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二 广播台与秘密基地
我们村的地形是很特殊的。村北是一座很高的大山,村庄就坐落在山前的长条状的黄土垄上,人称土龙。土龙南侧有一个断崖,有四五米的高度。听老人说,早年间我们村就利用这个断崖修建了圩子墙,主要是防土匪用的。圩子墙往南,称为“崖头底下”,就是村庄前的土地、大河沿(见《大河沿》),以及远处的树行子(见《树行子》)。
下午,暮色四合、炊烟袅袅的时候,圩子墙上就站满了母亲们。一个个母亲都在呼喊着自己的孩子回家吃饭。有的喊,“孙刚子,回家吃饭。”远处的大河沿里,就有一个男生回答,“听见了,娘。”另一个母亲喊,“王强子,回家吃饭啦。”更远处的树行子里,也有男生在答,“这就回家,娘”。喜欢开玩笑的三叔就说,“龙头村人民广播电台开始广播啦。”于是,引来了母亲们的一阵哈哈大笑。
在母亲们的呼喊声中,还有一个稚嫩的女声,那是张红军的姐姐。张红军的母亲早早去世,他大姐只能下学,给父亲和三个弟弟妹妹做饭,持家。她在母亲们喊完之后,也扬起嗓子大声喊着,“红军子,回家吃饭啦”。在大河沿里捉鱼的小伙伴们,在树行子里拾干柴的小伙伴们,听到呼喊后就相约着回到村头,在圩子墙下被母亲们和姐姐们接回家。
唯一一个没有被人呼喊的,是刘拴柱。他母亲走得早,家里没有姐姐和妹妹,只有兄弟四个。他的父亲,常年在村外种小菜园,自给自足,不大回家。几个男孩子,谁有空谁回家做饭,没有做饭的就自己想办法吃饭。有时候,我们相约着回家吃晚饭的时候,正和拴柱子玩得开心,就约着他,“拴柱,到我们家吃饭吧。”他总是低着头说,“我不去,你们回家吧。”我们回头看时,就看到他眼里那种落寞、羡慕的眼神。
但是,拴柱是小伙伴们中长得最结实,从来不生病的。虽然他家里没有做饭的,但他有自己的“秘密基地”。有一次我跟着他玩,转着转着来到了一片菜地里。他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把生铁烧水壶。水壶垂在水井里盛满水,放进去四五个洗干净的土豆,架在三块大石头上,下面生起火来,煮水。不一会儿,水壶里飘出香气来,他拿出一个给我,我没想到煮土豆竟然是那么的香甜。还有一次,我跟着他去爬山,爬到半山坡有点饿了。他领我来到一个石堰前,拿开几块石头,里面竟别有洞天,很多带壳花生、地瓜,还有好几块干牛粪,连火柴都有。他在地上挖了一个土坑,找来一些野草和干枯的树枝,生起熊熊大火,火快灭了,就把地瓜埋在火的余烬里,上面覆盖上干牛粪,干牛粪上压上一块薄石板,花生放在石板上,最上面再用干土盖住,只留很少的地方透空气,干牛粪在下面慢慢阴燃。等了一会,拴柱说行了,咱先吃花生。扒开土,花生壳已经烤黄变黑,花生仁正好烤熟,热乎乎的香甜。花生吃完,地瓜也捂熟了,拨开皮,焦黄流油,香气四溢。直到现在,拴柱的烤地瓜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烤地瓜了。
三 过年
平时农事忙,大家吃饭都来不及讲究。尤其是数九快要结束、春耕大忙的时候,为了节省时间,早晨出门干活的时候都是带着中午饭,也就是馒头、煎饼、咸菜之类,条件好的会带上几个咸鸡蛋。干一上午活,午饭就在地里吃了。仔细的还带一瓶热水去,很多人是跑到大河沿里挖自做泉喝水(见《泉畔遐思》)。也有干一会农活后,男人让女人先回家做饭,再带到地里一起吃的。于是村里人经常说,“九九八十一,家里做饭坡里吃。”
过年前后可不一样了,忙了一年,地里没活了,正是好好吃饭、吃好饭菜、犒劳自己的时候。临近年关,“二十五,出豆腐;二十六,炖大肉;二十七,宰公鸡”,都是好吃的东西。我们家年三十晚上都要炖猪头,过年杂七杂八的事情让母亲忙得团团转,还不忘忙里偷闲给大铁锅的灶里添柴火,让我负责看着锅里的水别没了、火别烧出灶膛。我就一遍遍地问母亲,“行了嘛?”,“还不行啊?”。一旁的老黄狗、瘸巴狗(见《四犬杂记》)围着锅台转来转去的,探着头嗅来嗅去,怎么也轰不走。一直看到锅里的水不多了,猪头也炖熟了,母亲剔着、切着,我和姐姐喝着肉汤、吃着肉,狗子们也各自抱着骨头躲到一旁啃起来,不时腆着脸来讨一块肉吃。
过年后,一家人都忙着出门走亲戚。看好久不见的亲人是大人们的关注,小孩子主要是去玩,吃人家的好东西,别人家的饭菜总是比自家的好吃嘛。走亲戚要趁早,老家说,“出门出到初二三,肉蛋丸子往上端;出门出到初五六,鱼也臭来肉也臭;出门出到初七八,鱼也瞎来肉也瞎”。那时候农村里都没有冰箱,储存鱼、肉、豆腐和青菜全靠院子里的寒冷,年前准备的鱼和肉,一星期左右还行,越往后越不新鲜了。
过年出门吃饭也有讲究,比如“客不翻鱼”。过年待客的重头菜之一是咸鱼,客人们只能吃朝外的一面,是不能动接触盘子的那一面的。说翻鱼不吉利、客人们回程会不顺利不安全是托词,主要还是买不起,留下鱼的另一面,招待下一波客人。只有一面的鱼不好看咋办?主人自有办法,烙一个鸡蛋饼糊住就行了。
还有,如果菜里有大块的粉皮是不能吃的。粉皮浸泡了油水,滑溜溜的不好夹,有时候好不容易夹起来,“啪”的一声又掉下来,菜汤四溅,搞得人很是狼狈。一次,村里的秦德禄过年走亲戚,吃饭时候相中了菜汤里的一大块粉皮,几乎就是大半张了。他夹了半天没成功,同一桌吃饭的主人另外来的亲戚忍不住笑出来。老秦懊恼起来,筷子和手并用对付那块粉皮,还不忘说,“你还以为我和你闹着玩呢”。老秦吃到嘴里,硬硬的嚼不动,原来主人根本没想让客人吃,还留着下次待客呢。总之还是穷。
四 坐席
吃饭,包括过年走亲戚的吃饭,还都是初级形态,高级形态是吃席,老家称为坐席。
吃饭,可以很随意,板凳、马扎、墩子等坐具都行,吃的饭菜讲究不讲究的,客人不挑理就行,当然说话也可以随便些。坐席的坐,就是正襟危坐,得板板正正,仪式感是必须的,不能没有坐相,吃相也不能难看。坐席,主要是红白事。白事,大家心情都不好,简单寒暄几句,然后闷头吃饭,一般还都是流水席,客人匆匆来、匆匆吃,匆匆走。红事的坐席,可不简单,在农村是大事,称为大席。
主家首先得请个主持红事大席的,这样的人都叫总管。总管问仔细主家,开始安排请哪里的厨子,买多少鸡鸭鱼肉青菜豆腐八角香叶花椒皮,准备多少套杯盘碗盏筷子勺子茶壶茶碗子酒壶酒盅子,用谁家的堂屋,准备多少八仙桌靠背椅子,多少人迎客挑水劈柴烧火帮厨传菜上菜,等等,好不热闹。红事那天,一帮人早早启动,各自穿梭,忙而不乱。
主客大席两桌,男、女席各一桌,一般是一桌女方四个来宾,称贵客(kei,阴平),男方四个陪客,图个四平八稳。上菜也很讲究,头鸡二鱼三丸子,双鸡双鱼,都得是双数,好事成双嘛。贵客都是女方反复琢磨甄选的,见多识广、善于表达、且有些社会地位的才能当主客,其他三位贵客要考虑女方的宗族分支、社会关系、老实人和厉害角色搭配等等。主客不动筷子,其他人是不能动的,否则就是不懂礼数。主客吃哪个菜,大家依次去吃哪个菜,主客不动的菜,别人也不能动,否则也是不敬。陪客都谨小慎微、三思而言,不断起身迎菜、满酒、倒茶、说好话,是个苦差事。一开始都有些拘谨,等到三杯酒下肚,大家都放松下来。菜过五味、酒过三巡,还不算结束。主客不说“菜够了”三遍,上菜是不能停的;主客不说“不喝了”三次,添酒也是不能停的;主客说三次“咱吃饭吧”,饭才能端上来。都有讲究,得按程序来。
红事大席,有四顶四、六顶六、八顶八好几种排场,繁复和花销成倍增加,选哪种全凭主家的重视程度。有的一开始女方看不大上男方,怕事情黄了,总管就和主家商量,大席得办得隆重点,八顶八吧,主家咬了咬牙说,“行”。所以老家说,“吃了人家八顶八,不嫁也白搭”。
女方贵客都是好好先生也不行,得有个唱黑脸的,村里的王坚就是。有次王坚陪着主客去坐大席,上的一条咸鱼个头有点小,主客就是不动筷子。王坚明白意思了,说,“亲家,这是从哪里淘换来的咸鱼,真稀罕,头和尾巴咋离得这么近啊”。说得男方陪客一片大红脸,赶紧找总管汇报,换。上菜的端着新咸鱼来的时候,不停地赔不是,“脑子犯糊涂,把男方亲朋席上的鱼上到大席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啊”。
后来参加工作,成了乡干部,也就是“公家人”,本家侄子娶亲,我也被叫去当陪客。女方主客是新娘子的舅姥爷,七十来岁了,腰杆笔直、声音洪亮,鹤发童颜的,是位镇政府驻地村的村书记,已经干了很多年。一开始老人家一脸严肃、不苟言笑,举手投足间透露着威严,基本不端酒、不吃菜,其他三位贵客也都有样学样。气氛有点紧张,我们四个陪客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言差语错触犯了老人家,完不成交代的任务。后来老人家看到我比较年轻,和我聊起来,没想到我是公家人,对三农还比较熟悉,老爷子一下子有了兴致,吃菜、喝酒起来。我们趁机恭维老爷子德高望重,四里八乡有口皆碑,老爷子越发高兴,瞅了瞅其他三个不大动弹的大客,说,“几个亲家都这么好,菜也好,酒也好,谁也别拿捏,都得哈酒啊,又不塞牙”。一桌子人都如释重负,纷纷活跃起来。
五 煤矿
1980年代初,我们全家搬离农村,搬到一所煤矿去生活(见《山楂树小院》)。那所煤矿已经建矿二十多年,职工好几千人,连同家属子女得有一万多人,和一个山区乡镇的人口差不多。煤矿生活设施一应俱全,食堂里的饭食更是特别好。中午和下午放学之后,母亲会安排我去食堂买饭,一般是买馒头,膨大暄腾、面香十足,回来路上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又闻到路边小饭店里的菜香,让人直流口水,于是开始小块掰着馒头吃,不一会就能“消灭”一个。
煤矿处于农村包围之中,来煤矿卖东西的村民很多,特别是吃的,有酱牛肉,熟猪头肉和下水,豆腐,等等。其中有个卖辣椒酱的,从小第一次见,是最特别的存在。记忆里一个高大的农村妇女,穿着非常干净,头戴一个护士样的白帽子,胳膊上套着白套袖。她总是挑着两个白马口铁桶辣椒酱,到了矿区就喊起来,“辣-椒-酱-来”。她走走停停,叫卖声悠扬婉转,穿透力强,传遍了大半个矿区,比农村里卖小鸡的声音还要好听。她的两个桶上盖着高粱秸盖垫,等有人去买辣椒酱,一掀开盖垫,辣椒的香气就飘散而出,很远就能闻到。喜欢吃辣的就用辣椒酱蘸豆腐吃,或者直接用软软的白馒头蘸辣椒酱吃,火红鲜香的辣椒酱一下子就感染再造了冷白寡淡的豆腐和馒头,都成了美食。
来矿上不久,就听到很多人经常说的一句话,“瞎米瞎面不瞎炭,炭是人命换。”我不解,就问母亲为什么这样说呢?不是说不能浪费粮食吗?母亲说,“这是煤矿,工人在很深的井下把煤挖出来,再运到地面,是很危险、很辛苦的,经常发生小事故,和粮食比起来,人的命更重要啊。”
那时候煤矿的生产自动化水平还不高,很多工作都需要人工去完成,所以工伤事故不断。采煤工人除了正式工人,还有很多边远山区农村的男青年来作轮换工,称为“亦工亦农”。这些小伙,自称“窑伙子”。他们离家来到煤矿,虽然知道煤矿井下工作危险,但是工资收入也高。工作辛苦、工作环境差、危险程度高,让他们每个人都有很大的精神压力。从井下上来,洗得白白净净后,很多人是不去职工食堂吃饭的;虽然食堂的饭菜非常好,但是因为天天吃,他们都早已吃腻了,更重要的是食堂里不让喝酒。于是就经常看到,出井的小伙子们三五成群,有买猪头肉的,有买肥肠和豆腐的,也有买二锅头白酒的。到煤矿的小饭店里,让老板用肥肠炖豆腐,猪头肉盛在盘子里,再炒一盘花生米、几个热菜,白酒匀开,每个人脸上都喝得红扑扑的。这样的吃饭、喝酒,他们称为“攒穷”。
没有结婚的小青年会经常攒穷,疏解压力祛风湿。已经结婚的,上有老下有小,即使工作再累、压力再大,也舍不得到小饭店里吃肉喝酒,还是每天每顿饭都老老实实地去食堂里吃饭,毕竟吃食堂还是很省钱的。
判断一个矿工是不是没结婚的“窑伙”,就看他下班时候手里是不是提溜着“班中餐”。井下掘进和采煤等工种,劳动量非常大,工人饿得快,一个班中间不加餐是顶不下来的。于是,矿上给他们精心准备了班中餐送到井下,一般是两个油酥火烧、一根香肠,放在一个塑料袋里。班中餐在当时还是很“高档”的,结婚了的工人一般不舍得吃,或仅吃一个火烧,留下带回家吃。单身小伙,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在井下就吃完班中餐了。
工人能吃、劳动量大,一个好处就是就是身体健壮有劲。煤矿澡堂对职工子弟也是免费的,我们几个同学相约着去洗澡的时候,经常看到满身细小煤炭颗粒的工人,在温热的淋浴下一个个变成一身腱子肉的健美先生,最突出的是劳动模范郑金刚,人称“黑铁塔”(见《歌声》)。他们可不是“银样镴枪头”,掘进采煤是主力,每年的职工运动会,照样是“明星”。特别是百米决赛,更是飞人大战,赛道上一片团状肌肉在快速地收缩舒张,钉子鞋踏着地面咚咚响,他们嗷嚎着冲过赛道,观众们欢呼声雷动,冠军就是郑金刚。
六 中师
在煤矿生活了5年多,我初中毕业考入一所中等师范学校读书。那时候我刚刚15岁,身高还不到一米六,体重也只有80多斤。主要是因为初中时候学习非常用功,吃饭跟不上,影响了长身体。
到师范学校一报到,就发了一大摞饭票和菜票。这时候,我才知道读师范基本上是不花钱的,吃饭是管够的,馒头自由是没有问题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又加上学校的体育课安排得很紧凑,我总是感到饿,每天能早三、午五、晚四吃十二个馒头。学校里的菜也不错,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就窜高了十几厘米,一下子超过一米七、体重也100多斤了。回到老家,很多人都惊呼,“咋一年的时间你就长成一个大人了呢?师范学校的饭真是养人啊”。
每个周六中午放学以后,近处的同学们都要各自回家。周日下午返校,都各自带回家里的好吃的。有带回煎饼的,有带回水饺的,有带回地瓜面窝头的,还有带回一玻璃瓶鸡蛋炒咸菜条的。我是煤矿子弟,就从煤矿食堂里买回油酥火烧带回学校。星期天晚上我们都不去食堂吃饭,聚在一起分享带回来的饭。特别是我的油酥火烧,个大、厚实、面好、油好,外焦里酥、火候恰到好处,黑芝麻粒星星点点,一直是同学们的抢手货。
记得学校每两周有一顿猪肉馅大包,班里派几个同学从食堂抬到宿舍,掀开白色的笼布,一股香气就充满了宿舍。同学们都低下头开吃,没人说话,怕耽误吃饭。那种小船一样两头尖的猪肉大包,每个男同学都能吃五六个,吃完再喝一碗紫菜蛋花汤,打个饱嗝、通体舒泰,像过年一样快乐。
要说学校食堂最好吃的,还是早饭的咸菜。每人一片咸菜,就着吃上两三个馒头、一个鸡蛋,喝上一碗稀饭,正好。那咸菜不咸不淡,酱红透亮、清脆爽口,慢慢嚼有一股香肠的肉味,绝了。我们那一级劳动课很多,学校的老食堂就是我们拆的,当时有很多巨大的咸菜缸,隔着竹篾盖子就能闻到一股浓郁的酱香,缸里腌着萝卜和疙瘩等各种咸菜。管理员说最早的咸菜缸已经有三十多年,建校之初就有了,算是学校的“元老”了。咸菜一茬接一茬腌制,日照霜打,至少腌个五六年才拿出来吃,怪不得那么香啊。
在学校食堂餐厅吃饭,一般是两两组队,一个负责排队买饭,一个负责排队买菜。时间久了,男同学们就发现,年轻的打菜师傅对女同学特别友善,搭讪不停,给女同学打的菜也总是比男同学多。如此不公,岂能忍受?为此,男同学和打菜师傅发生了好几次冲突。最后还是学校介入,各打五十大板了事。后来想,不就是多一片肉、半勺菜汤的事嘛。
我们也攒穷。食堂饭菜吃久了,都感到索然无味,嘴里快要生出茧子来。周末如果不回家,就三三两两出学校,寻摸好吃不贵的吃食。比来比去,最终定位到那个城市最著名的美食--喝羊汤,因为汤可以不限次数地加。结果就是,好几个壮小伙子,每个人出三五块钱,只要很少的羊肉,主要是喝人家免费的汤,就着汤吃火烧。最后,在老板的斜睨中,挺着肚子而去。
七 村校
告别了穷学生时代,毕业后我分配到鲁中山区的一所农村完全小学。学校位于三县交界处,向东一百多米、向南几公里就分别是不同地区的另两个县。由于是远离城市的山区乡,我的工资比在市里和平原乡镇工作的同学多了一项“进山费”,十二元,相当于工资的十分之一,能买十斤肉了,于是沾沾自喜,在山区工作的烦恼冲淡了很多。
山区也有山区的很多好处。首先是民风淳朴,学校位于革命老区腹地,治安很好,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村民对老师是发自内心地尊重,村里的老老少少见了我都恭恭敬敬地问好。其次是物产丰富,村里的集市逢农历二七开集,附近三县的好东西都聚集而来,人山人海,非常热闹,我采买吃的东西很是方便。
村里安排老校工给我做饭,让我专心教课。我在村里的馒头坊记账,只要逢大集采买好肉蛋蔬菜,早晨和中午炒菜就交给老校工了,自己只做晚饭就行(见《那年教师节》、《记一个雪夜》)。父母一直担心我一个人吃不好饭,听说这样,揪着的心也放下了。
老校工经常说,越是一个人,越得好好吃饭,越得炒菜,吃饭没有菜就像是一个人丢了魂。我一开始不大会炒菜,观摩老校工久了,自己也慢慢摸上炒菜的门道了,最拿手的是大葱炒鸡蛋。霜降之后的大葱不再向上生长,营养成分慢慢向下,以前硬邦邦的葱叶也变软、变嫩,味道也由苦变甜,炒鸡蛋最好。一个人吃需要两个鸡蛋、两棵大葱。起锅加热、倒油润锅,放入斜刀切好的大葱,炒至变软、炒去生气,加热水少许,均匀浇上打好的鸡蛋液,定型后翻炒至水分渐少,撒入盐继续翻炒,直至完全没有水分出锅。只见,白的葱白、黄的鸡蛋、绿的葱叶交互缠绕、交相辉映,鸡蛋滑嫩、葱香扑面,好吃。
在煤矿生活的那几年,肥肠炖豆腐给我的印象非常深。豆腐的寡淡与肥肠的油腻真是天作之合、相得益彰,干红辣椒在炖煮后浸染了汤汁,于是红的辣椒、白的豆腐、赭的肥肠交融共生,特殊的香气直冲鼻腔,不愧是色香味俱佳的美食。这道菜几乎是矿工们攒穷的必备科目,我也心向往之久矣。以前忙着上学,也没有经济独立,现在条件具备,是时候自己做一次肥肠炖豆腐了。我先问清楚老校工谁家的浆豆腐最地道,去买了二斤,请老校工找来四五个干辣椒,当问起哪里有卖肥肠的,老校工说得去东边十里地的南博山村,最干净也最好吃。于是下午放学后,一路自行车飞奔跨地区买了一斤肥肠回来,如法烹制,果然如梦中一样好吃。可是,还是没大有数,一大锅肥肠炖豆腐远超我一个人的饭量,第一顿吃的是狼吞虎咽,第二天早晨勉强凑付,第三顿就再也没胃口了,从那以后很长时间再也不去想肥肠炖豆腐了。
参加工作之初,父母教育我:“你上班挣钱了,就是个大人了,以后去同事还有亲戚家吃饭,不能空着手去。”过了一段时间,乡教育组来学校检查工作,下午结束后校长请检查组到自己家吃饭,让我也去。放学后,我去供销社门店,问问都是有什么酒。售货员说,普通的两三块钱一瓶,贵一点的四块五就是很好的了。我问还有好一点的吗?她从柜台最底层角落里找出一个纸盒来,已经满是尘土,说这瓶酒七块八,进货好多年了,一直无人问津。我说就这瓶了,也学着用报纸包起来,夹在腋下,赶到校长家。大家刚刚落座,招呼我坐下。我打开报纸拿出酒来,教育组领导眼睛一瞪,“周老师还懂酒来。”校长也说,你花这么多钱买酒干啥?家里有酒的。
我大姨家表姐就嫁到这个村子里,知道我来当老师,就来到学校找我。那时候我和表姐已经十来年不见,表姐攥着我的手一直不放,让我去家里吃饭,我也没推辞。下午放学后买了二斤糖,打听着路来到了表姐家。表姐正在包水饺,一看正是我喜欢吃的胡萝卜猪肉馅。我问表姐咋知道的,表姐笑着说,“你忘了小时候过年后去我家,吃的胡萝卜猪肉馅水饺,不断地说好吃啊”。我要去帮忙,她一个劲地说,不用不用,你和姐夫、外甥去村子里转转玩玩吧,我自己一会就包完。等我们看完了文昌阁、老泉、火车道回到家,水饺正好出锅。我们吃着水饺,表姐说着村里的事情,嘱咐我注意些啥,回忆起十几年前过年后一起在姥娘家的快乐,一直说到很晚。
八 乡干
当了几年老师后,乡里知道我喜欢舞文弄墨的,就让我去搞新闻搞文字,算是换了一个赛道。
乡虽然偏僻,但毕竟是一级党委政府,农业生产、乡镇企业发展、计划生育、义务教务、农业税收取等各方面的事情还是很纷繁复杂的。特别是作为山区乡,三农问题很多,任务很重。我的工作之一就是各个村都要跑到,发现先进典型和有价值的新闻线索,写稿或者摄像,报送给各级新闻单位。于是,每天在乡食堂早饭后,我就骑着自行车跑村子。远点的村得十几里山路,路上就得一个多小时,到村里先找到村书记了解情况,再去找村民座谈、看现场、做记录,一圈下来怎么也得十二点以后了。村书记说,你回去食堂也没饭了,跟我家里去吃吧。我也不客气,跟着就去,村书记路过小卖店总想买点香肠啥的,我说啥也不用,嫂子做啥咱吃啥。到了家里,书记嫂子一个劲地说书记,人家周干事为咱忙活了半天,你也不早点说,也准备点好吃的。我说嫂子,不见外的,家里有啥就吃啥啊。书记还想倒酒,我说,白搭,下午还得赶回乡里写稿子,今天早晚得报出去。从此,我开始了走到哪吃到哪的文字时光。
在乡里工作时间久了,几十个同事都熟络起来,好多遗闻轶事也传到耳朵里,老胥算是个典型。当时老胥四十多岁,还是中层副职,一幅焉焉的、不很上进的样子。一天中午,老胥午饭后刚刚躺下睡着,老家村里的表弟老樊敲宿舍门来找他,说托他买两袋好复合肥。老胥正睡得迷迷瞪瞪,顺口问了句,“你吃饭了吗”,老樊也是实在,说,“还没吃呢”。老胥想到食堂关门了,哪里去弄饭,有点烦,冒了句,“都一点多了还没吃饭,谁信啊”,老樊竟说,“真没吃啊”。老胥没辙了,领着老樊去街上小饭店吃了饭,又顶着大太阳去买了两袋化肥,这才打发走表弟。老家的麻烦事情多,老胥就把家搬到乡大院里,尽管只有两间宿舍,但也够用了。过了几天,一家人正在吃饭,有人敲门,还是表弟老樊,这次是为了儿子打架被派出所拘留。正是饭点,先拉老樊坐下吃饭。毕竟在家里,老胥随便问了句,“表弟,你还喝点吗”。正常人一听就是不真心让喝酒,会说,“喝也行,不喝也行”,接下来台词会是“那就吃饭,下一回咱再喝”。怎奈老樊却不按常规出牌,说,“喝也行,不喝也不行”。老胥一惊,没办法了,只能开酒。
乡里的惯例,过年后正月初七上班到十五,农村还没过完年,天寒地冻的,各方面工作也没大展开,就每天晚上乡领导轮流请吃饭,我们几个小青年都要参加,主要是帮着炒菜、端菜、满酒、倒茶,喝得有点高的我们负责送回家。书记、乡长说,大院里每位乡领导家咱们都到,不扩大范围;都不能喝多,谁也不准拿东西,几个小青年工资低,光跟着干点活、吃饭,不准回请,约法三章啊。跟着吃了好几顿,乡农水站站长老石看到我们几个小青年能天天跟着领导,很是羡慕。其实老石工作非常表现突出,群众威信也高,书记、乡长夸过他好几次,已经列为提拔人选,我们跟着领导不便透漏给他。过了正月十五,老石找到书记,说,“家里几个大瓮搬不动,想请领导们下午下班后帮忙去抬一抬”。书记一愣,“还有这样的活啊,行,周干事几个小青年也跟着啊。”下午到了老石家,院子里真有一个大瓮,还真是死沉死沉的,书记乡长带头,十来个人齐上阵,颤微微地把大瓮抬到院角的棚子里,大家都累得气喘吁吁。书记说,老石,干完了都回去啊。老石说,还有呢,在里间屋呢。结果一打开房门,一桌酒菜已经摆好,书记严肃地说,“老石,你这是搞的哪一出啊”。一看有点尴尬,乡长急忙圆场,“书记,大瓮咱也抬了,吃老石一顿饭,工钱咱就不要他的了”。大家都笑起来。
九 备考
后来进城工作,成家立业后出门上班、回家吃饭,平铺直叙二十多年,直到一场改革让我来到另一个城市工作和生活。
当时,我、妻子、女儿正好是在两省三地,一家人能聚在一起吃饭是一种奢望,我又回到了一个人吃饭的状态。白天工作充实,单位早饭、午饭俱备,还没感觉;晚上一到宿舍,灶凉锅冷的,想家、想父母又上心头。
父亲年轻时曾在这个城市当兵四年,一次也没回过家,他说过年时候连长、指导员担心战士们想家,办法就是让大家忙起来,比平时起床更早、训练更苦、任务更多、活动更丰富、饭菜更可口,以冲淡思念。想到此,我也得让自己忙起来。正好,久闻江湖人称“天下第一考”法考之名,何不试试,既能忙起来缓解思念,又能称称自己的学习力还剩下几斤几两?那就干吧。
没准备考试之前,晚饭我一般是流连于宿舍周边,正是城市最有烟火气的地方,各种小吃琳琅满目,每晚换一种不带重样的。品尝美食,又能打发晚上的闲暇,好不自在。一接触法考书本,才发现自己的浅陋,“天下第一考”绝非浪得虚名,简直是蚂蚁撼大树啊。怎么办?一点一点硬啃!时间总是不够用,晚上四五个小时转瞬即逝,吃晚饭成了大问题。有办法,买下燕麦粉、鸡蛋、咸菜,学习累了冲燕麦、煮鸡蛋,就咸菜,营养丰富,节省时间。妻子总担心这样简单凑付着吃饭,顶不住学习之累,可没想到半年之后查体指标却出奇得好。
熬了大半年,法考客观题考试来了。上午三小时考试结束后,累得浑身无力,中午慰劳下自己,一条大黄花鱼、一斤鲅鱼水饺被我一扫而光,也没午休就投入下午三个小时的“战斗”。还是低估了考试的难度,高估了自己的体力,下午开考一小时,脑子宕机、身冒虚汗、呼吸急促,监考老师提醒我,你看上去年龄也不小了,实在撑不住就别考了,到休息室吧。那可不行?临阵脱逃,我怎么对得起妻子的鼓励、女儿的支持、父母的挂念,怎么对得起300多天的青灯黄卷啊。监考老师见劝不动,就给我找来几块糖吃下去、一瓶水喝下去,养了半个多小时,才慢慢“复活”了,继续考。
忐忑中等来了客观题揭榜,竟然过了,真是让人喜大普奔啊。主观题更难,于是谢绝一切应酬,继续燕麦鸡蛋、继续挑灯夜战,结果还是功亏一篑,一次过主观题梦碎。不到长城非好汉,重整旗鼓再出战。没想到,《民法典》来了,《九民纪要》出了,新法必考,格式化以往的民法知识和思维体系,重打锣鼓另开张吧。又苦熬一年,又喝掉无数袋燕麦片、吃掉无数个鸡蛋、多吃了无数个核桃仁,抄了无数法条、写尽了无数支笔芯,第二年的主观题考试临近了。我已经站在悬崖边上,这次主观题不过就得从头再来、再考客观题,受“二茬子罪”啊。一辈子考了无数次试,在此之前都是一次过关,难道这次我就过不了这个坎吗?压力空前巨大。
粮草先行,临阵不慌。这次主观题考试考场在几十公里外的地方,又加上天气特别寒冷,好好吃一顿早饭是必须的。于是,我一次吃了早饭加午饭的饭菜,饱饱的不能再吃下任何一点东西,又带上两个鸡蛋、几块巧克力,这才赶赴考场,二战主观题四小时。
天道酬勤,主观题终于过了,我与所谓的“天下第一考”握手言和。感谢两年来坚持的自己,感谢那两年只有燕麦和鸡蛋的晚饭。云开日出,我和妻子、女儿团聚在这个城市,一家人吃饭又成为日常。
十 归真
如今,大家经济条件比过去都好了很多,吃饭、吃饱饭、吃好饭已经寻常可见、不再是奢望。人们享受美食惯了,味蕾被膏粱厚味麻痹久了,逐渐生出“口腔奢侈”来。吃啥东西都没胃口了,吃啥都不香了,浪费饭菜更是屡见不鲜。饭还是那些饭,菜还是那些菜,都没变,变的是人的味觉,人的心。于是,各种科技与狠活纷纷施加于饭菜,各种做饭的“奇技淫巧”层出不穷,只为能刺激迟钝的味蕾,博取口舌的青睐。结果就是,三高、动脉硬化、痛风等吃出来的病伴随左右,“吃饭之害”不容小觑。这些都不是在家里吃的饭,家里的饭菜哪有那么多“花活”?对此,老人们常说,“还是五谷杂粮最养人。”
怎么才叫吃好饭呢?吃啥不重要,首要的是在家里,和家人在一起吃吧。其实,人一辈子和亲人在一起吃饭的次数还是很少的,吃一次多一次。只要能行,还是多回家吃饭吧。母亲经常教育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喝玉米糊糊也是香的。是啊,家和美味多,亲情最香纯。
五十多年的时间过去,现在想想,吃饭才能长大成人,吃饱饭才能挑战困难,吃好饭才是享受人生吧。老家人经常说,“人一辈子,犯法的不做,犯病的不吃”。吃饭成人和守法做人同等重要,都不可或缺啊。
还是得吃好饭,回家好好吃饭。
2025年11月13日

作者简介:周光天,山东济南人,公职律师,敬业乐文,作品散见于《大众日报》《当代教育》《齐鲁文学》《都市头条》等报刊媒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