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悲剧––谁之过》
(小小说)
作者:蔚 华
暗淡的病房里,床头灯晕开一圈昏黄的光。输液管里的液体,伴着滴、嗒、滴、嗒的声响,缓缓淌进女人苍白瘦削的身体。氧气瓶的阀门处,细碎的气泡无声地往上蹿,心电监测器的绿光一明一灭,机械地跳着冰冷的曲线。床边的地板上,一个老头蜷缩着身子,睡得疲惫不堪。
女人术后低低的呻吟,刺破了病房的沉寂。老头猛地惊醒,花白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角,那张轮廓分明的脸爬满沟壑,浓眉下的眼窝深深陷着。他撑着地板站起身,一米八五的个子早已被岁月压得有些佝偻。他俯下身,双手小心翼翼地托住女人的头,声音里带着颤意:“你疼得厉害?我这就去叫大夫。”女人微微摇头,唇边绽开一抹极淡的笑,眼底漫过一层温软的慰藉。
老头凝望着枕边人,看她蹙着的眉头渐渐舒展,伴着均匀的呼吸沉沉睡去。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倏地飘回七十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傍晚。
那天,漫天的雪片子打着旋儿往下落,父亲顶着一身风雪回了家,身后跟着个六岁的小女孩。她的头发乱得像个鸡窝,冻得通红的小脸挂着两道清鼻涕,薄薄的破棉袄根本挡不住刺骨的寒风,露在外面的脚趾头冻得发紫,整个人缩成一团,活像个没人疼的小雪人。父亲叹了口气,指着女孩对全家说:“这是莲莲,以后就是咱们家的人了。等她长大了,就给老二小辉做媳妇。这孩子可怜,你们都要好好待她。”
直到第二天,他才知晓了莲莲的身世。原来莲莲的父亲和自己的父亲是拜把子的兄弟,三十岁的年纪,却在四十天前骤然离世。顶梁柱一倒,天就塌了。莲莲的母亲抱着六岁的女儿和两岁的儿子,哭晕过去好几回。
往后的一个多月里,莲莲妈终日以泪洗面,身子垮得下不了床,粒米未进。家里的四个嫂嫂嫌她不干活,只会哭哭啼啼,把这娘仨当成了甩不掉的累赘,平日里说话,句句都带着刺儿。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三天后,莲莲妈在房后的歪脖子树上,寻了短见。
父亲去奔丧的时候,莲莲的爷爷拉着他的手,老泪纵横:“我们老两口还活着,她们就这么磋磨这娘仨。等我们闭了眼,这两个娃娃,怕是要活活饿死啊!”看着两位老人哭得肝肠寸断,父亲心头发酸,咬咬牙道:“大伯,大婶,要不这样,我把莲莲领回去养着。等她长大了,就许给我家老二小辉。我再给你们送一斗玉米,多少贴补些家用。”
自打莲莲进了家门,爷爷、爸妈都把她当成亲闺女疼。他也打心眼儿里疼这个妹妹,有好吃的先塞给她,有好玩的先递给她,护着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日子一晃而过,莲莲十四岁那年,他十七岁。在爷爷和父母的操持下,一床红被,两碗合卺酒,就把两个半大的孩子捆在了一起。
婚后两年,十六岁的莲莲生下了女儿花花。十九岁的他,凭着一手好字和好文章,被招到乡里当了通讯员。可日子越过越像样,他看着枕边的莲莲,心里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没有半分情意。
他在乡里工作,半年才回一次家。每次回去,莲莲见了他,总是低着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饭菜端上桌,她从不敢和他同桌,只揣着个碗,蹲在灶头边扒拉几口。夜里睡觉,她缩在床最里侧,中间隔着熟睡的女儿,他睡在床沿,两人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这样的日子,一晃又是两年。
单位里有个妇联主任,一米六五的个子,皮肤白净,眉眼清亮。她能歌善舞,能写会画,待人接物温柔和顺。共事的日子里,两人默契十足,眼神交汇间,总有说不完的话。情愫暗生,一发不可收拾。
他常常望着窗外的月亮发呆:新社会了,人人都能追求幸福,我为什么要困在这桩包办的婚姻里?同情不是爱情,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离婚的念头,像一颗种子,在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终于,他鼓足勇气回了家,向父母和爷爷摊了牌。爷爷和父亲一听,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爷爷拿起拐杖,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这个忘恩负义的陈世美!你对得起谁?我们家在这十里八乡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你这是要让人家指着脊梁骨骂!莲莲都给你生了娃,你当了几天干部,就看上了有文化的漂亮女人,要抛弃糟糠之妻!你这个不孝的逆子,丧尽天良的东西!”
父亲更是怒火中烧,抄起墙角的皮鞭就往他身上抽。鞭子落在背上,火辣辣地疼,皮开肉绽。父亲一边抽一边吼:“你还离不离?”他咬着牙,疼得浑身冒冷汗,却梗着脖子喊:“打不死我,我就离!”爷爷和父亲气得直跺脚,浑身都在打颤。
他跪在堂屋里,从晌午跪到深夜。凌晨两点,母亲偷偷摸过来,塞给他一个背篓垫子,垫在膝盖底下。三点多,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一横,趁着家人熟睡,偷偷翻院墙跑了出去。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山路泥泞湿滑。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衣服被树枝刮得破烂不堪,身上的伤口渗出血水,混着雨水往下淌。不知摔了多少跤,磕破了多少处,他硬是凭着一口气,走了一百里山路。
回到单位,他一头栽倒在床上,高烧不退,昏睡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省人事。心里的疼,比身上的伤更甚,像是被人掏空了一般,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蚀骨的痛苦。
两个月后的一天,单位门口突然来了两个人——是大哥和父亲,还带着莲莲和女儿。他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父亲看都没看他,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话:“你爱咋咋地。”
他把莲莲和女儿安置在单位分的小屋里,自己搬到办公室去住。他狠不下心不管她们,给她们添置了锅碗瓢盆,买了米面油盐,让她们娘俩能自己做饭吃。工资微薄,养活三口人实在吃力,莲莲便在房后开垦了一片荒地,种上玉米、小麦和时令蔬菜,勉强糊口。
妇联主任看着这乱糟糟的局面,心里五味杂陈。单位领导找她谈话,劝她趁早另寻良缘。她却摇摇头,说这辈子不嫁人了。不久后,她便大病一场,卧床不起,最后只能辞职回家休养。
后来,他断断续续听到一些消息。说她回家后,终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三个月后,她竟精神错乱了。披头散发,又哭又喊,整天守在村口的井边烧纸,嘴里反复唱着林黛玉焚诗稿的唱段:“早知人情比纸薄,我懊悔留存诗帕到如今。万般恩情从此绝……只落得一弯冷月葬诗魂。”
她望着井里的倒影,嘴里喃喃自语:“他在井里,我也去井里……”日日夜夜,被相思折磨得不成人形。
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家人都在熟睡。她独自跑到井边,哭着喊着他的名字,一头扎进了冰冷的井水里。一朵鲜活的花,就这样凋零在寒冬里。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如遭五雷轰顶。他疯了似的奔向那口井,跪在结冰的井台上,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嘴里唱着宝玉哭灵的唱段:“你为我一往深情把病添,我为你睡里梦里常想念。实指望白头偕老和恩爱,谁知晓今日你黄土垄中独自眠。你怕那世上风刀和霜剑,我怕那良心道德受谴责。到如今逼你丧九泉,我生不如死受熬煎……”
哭到肝肠寸断,他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被人抬回家后,他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心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是我害了她,是我对不起她。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子,总在他眼前晃悠,闭上眼,是她温柔的笑容;侧耳听,是她凄婉的歌声。他变得寝食难安,自言自语,目光呆滞,精神恍惚,活在一个人虚幻的世界里,生不如死。无数次,他想一死了之,可一想到年迈的父母,年幼的女儿,又生生忍住了。
后来,他调到了另一个县城工作,一年到头,难得回一趟家。每月发了工资,他一分不少地寄回去,养活莲莲母女,补贴家用。
六年过去,女儿花花上了小学。父母看他和莲莲再也没有生养,便做主把二弟的儿子过继给了他。
他和莲莲,依旧是陌生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一句话也不说。偶尔,他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会掠过一丝怜悯。她见了他,像老鼠见了猫,头埋得低低的,连大气都不敢喘。夜里睡觉,还是老样子:她缩在最里侧,中间躺着一双儿女,他睡在床沿,隔着迢迢的距离,也隔着整整一生的光阴。
七十年,两万五千多个日夜。两个人,都在这场无爱的婚姻里苦苦挣扎。看着儿女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看着青丝变成白发,看着岁月刻满沧桑。
多少年来,他常常一个人对着墙壁发呆,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不说一句话。家人和村里人都说,他是得了心魔。直到晚年,他才知道,那病,叫抑郁症。
他无数次想过死,可肩上扛着责任——对父母的孝,对儿女的慈,对莲莲的愧。莲莲是无辜的,她也是这场包办婚姻的牺牲品,是个苦了一辈子的女人。
病房里,输液管依旧在滴、嗒作响。他看着莲莲扎着针头的手轻轻一动,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握住。
这是七十年里,第一次牵手。她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冰凉刺骨。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涌上心头,是怜悯,是愧疚,是迟了七十年的疼惜。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拨开她额前花白稀疏的头发。
莲莲突然睁开了眼,浑浊的眸子里,蓄满了泪水。
“你疼吗?”他轻声问。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另一只手,轻轻揽住了她单薄的左肩。她雪白的头发,蹭着他的手臂,痒痒的,也酸酸的。滚烫的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滚落,滴在她干瘪的手背上。
七十年,迟了整整七十年的拥抱。女人的嘴角,缓缓绽开一抹笑,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和他的泪混在一起,在她的手背上,慢慢滚动着——滚,动,着……
作者简介
蔚 华:现为中华诗词协会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院士。作品获得第十一届<古韵新吟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二等奖。专家评审优秀奖。荣获2024年第二届<屈原杯>文学艺术大赛一等奖。甘肃诗词协会会员。天水市作家协会会员,秦州区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过24万字的<生命之音>及<跪乳集>,<桑榆余韵>,<亲情如歌>等长篇小说,散文诗词在甘肃诗词,陇上曲苑,秦州文艺,孔学纵横,天水日报、晚报,老年大学报,南街乡音,卡伦湖等网络平台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