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九章:春泥护残花
光绪二十七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都晚。
已是惊蛰过后,苏州城外的田野仍是一片枯黄,只有田埂上的野草冒出些许绿意。沈家老宅的院子里,那株老梅的花开始凋谢了,花瓣落在青石板上,被雨水打湿,黏成一片淡黄的渍痕。
沈清源坐在书房的窗前,手里拿着一封信。信是三天前到的,从广州寄来,信封上娟秀的字迹他认得——是林墨染。
信不长,寥寥数语:
“清源如晤:抵穗月余,诸事尚安。此间革命思潮澎湃,志士云集,较之沪上尤甚。吾入岭南学堂任教,兼为《时务报》撰稿,日间忙碌,然内心充实。闻苏州梅花已谢,此间木棉正盛,红花满树,如火如荼。望君珍重,勤学不辍。他日重逢,当煮茶论道,再叙别情。墨染字。”
他把信读了三遍,折好,收进抽屉里。抽屉里已经有五封这样的信了,从广州、香港、澳门,再到广州。每封都短,每封都像她的人——简洁,克制,但字里行间,总有些藏不住的东西。
比如“他日重逢”这四个字,在上一封信里是“若得重逢”,再上一封是“或有重逢之日”。一次比一次肯定,一次比一次近。
窗外传来脚步声,沈清源抬起头,看见父亲沈世钧走进来。他的脸色不太好,眼下的皱纹深了许多。
“父亲。”
“嗯。”沈世钧在对面坐下,沉默了一会儿,“盐运使衙门那边,又有新动静了。”
自沈云亭从上海回来后,沈家的日子并没有平静多久。虽然史密斯倒了,林墨轩在逃,衔梅蛇在上海的势力受到重创,但苏州这边,那些被牵扯出来的官员却开始了反扑。
首先是盐引被削减。原本沈家每年有五百引的配额,今年被砍到三百引。接着是仓库检查,三天两头来人,说是查私盐,实则是刁难。最麻烦的是,几个老客户突然断了往来,转向了另一家盐商——盛记。
“盛记的东家,是盐运使衙门王主簿的小舅子。”沈世钧说,“这是要逼我们让出市场。”
“我们手里不是有证据吗?”沈清源问,“那些贿赂的记录……”
“动不了。”沈世钧摇头,“王主簿只是小角色,他背后的人我们惹不起。而且,那些证据要用来保命,不能轻易动用。”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的梅树:“清源,你二叔这次能平安回来,已经是万幸。沈家现在要做的,不是硬碰硬,是韬光养晦。”
“可是父亲,这样忍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等。”沈世钧转过身,“等时机。你二叔说得对,现在是大变局的前夜。朝廷要新政,要立宪,要变法。这些旧势力的好日子,长不了了。”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沈清源从未见过的光:“我们要做的,是在这场变局中活下去,然后,找到新的路。”
新的路。沈清源想起林墨染信里说的“革命思潮”,想起邵飘萍最近在《申报》上连载的文章,谈论君主立宪和民主共和。这个世界,确实在变。
“父亲,我想去上海读书。”他忽然说。
沈世钧愣了一下:“读书?在家里不能读吗?”
“我想学新学。”沈清源站起来,“英文、算学、格致、还有西洋史。这些在苏州学不到。邵先生上次来信说,上海新开了很多学堂,教授的都是实用之学。”
他顿了顿:“沈家要转型,不能只守着盐业。现在轮船、铁路、电报、机器,这些都是未来。如果我们不懂,就会被淘汰。”
沈世钧看着儿子,看了很久。十九岁的沈清源,经过上海那一场生死,眉眼间褪去了少年的稚气,多了几分沉稳和锐气。像一把剑,已经开刃,只待出鞘。
“你想好了?”
“想好了。”
“好。”沈世钧点头,“我让你二叔安排。他下个月要去上海谈一笔生意,你跟他一起去。学校的事,让邵先生帮忙。”
“谢谢父亲。”
沈世钧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清源,你长大了。沈家的未来,要靠你们这一代了。”
他离开后,沈清源重新坐回书桌前。从抽屉里取出纸笔,开始给林墨染回信。
“墨染如晤:惠书敬悉,欣闻近安。苏州春寒,梅花已谢,然新叶初萌,别有一番生机。家父允吾赴沪求学,拟入震旦学院,习新学以备将来。每读君信,感佩君志。岭南风物,素所向往,尤念木棉花开如火之景。他日若得南行,当往拜谒。望君勿过劳,善自珍摄。另,前日得邵先生信,言沪上局势渐稳,衔梅蛇余孽虽在,已不足为患。君可安心。清源字。”
写完后,他读了一遍,封好。明天让沈福的儿子——现在接替管家位置的小沈福——去寄。
窗外,天阴沉下来,又要下雨了。苏州春天的雨,细细密密的,能下好几天。沈清源站起身,走到院子里。花瓣已经落了大半,枝头开始冒出嫩绿的叶子。他走到那根伸到墙外的枝条前,伸手摸了摸。
枝条很硬,很有韧性。上面的花已经谢了,但叶芽饱满,蓄势待发。
“因为你肯。”他低声说。
不只是开花,还有生长,还有伸展,还有在风雨中挺立。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沈云亭。
“清源。”
“二叔。”
沈云亭走到他身边,也看着那株梅:“你父亲跟我说了,你要去上海读书。好事。”
“二叔,您觉得……我该学什么?”
“学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学。”沈云亭说,“我这次去上海,见了很多新式人物。有主张革命的,有主张立宪的,有主张实业救国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找到了中国的出路。”
他顿了顿:“但我觉得,出路不在别人的理论里,而在我们自己的脚下。沈家是盐商,我们就从盐开始——怎么让盐更便宜、更干净、更容易送到百姓手里?怎么让盐工过得更好?这些事,比那些空谈重要。”
沈清源若有所思。
“不过你要学新学,我支持。”沈云亭继续说,“世界变了,我们也要变。但变的时候,别忘了根。沈家的根,是诚信,是责任,是‘讷于言而敏于行’。这些老道理,什么时候都不过时。”
雨开始下了。细细的雨丝,落在脸上凉凉的。两人回到廊下,看着雨中的庭院。
“二叔,林墨轩……有消息吗?”沈清源问。
沈云亭的脸色沉了下来:“有。听说他逃到了天津,投靠了袁世凯。袁世凯现在势大,我们动不了他。”
“那衔梅蛇……”
“树倒猢狲散。”沈云亭说,“史密斯判了二十年,英国领事馆想保他,但舆论压力太大,保不了。他在上海的那些手下,抓的抓,逃的逃。但这个组织不会就这么消失——它会换一个名字,换一批人,继续存在。”
他看向沈清源:“清源,你要记住。邪恶就像野草,烧了一茬,还会长出一茬。我们能做的,不是指望它消失,而是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它伤害不了我们,伤害不了我们想保护的人。”
雨越下越大。屋檐开始滴水,滴滴答答,像时钟在走。
“二叔,您后悔吗?”沈清源忽然问,“后悔去调查衔梅蛇,差点丢了性命?”
沈云亭笑了:“后悔?不。如果再选一次,我还会去。有些事,总要有人做。我不做,谁做?”
他的笑容里有疲惫,但更多的是坦然:“你父亲常说我倔,像这株梅树,非要往墙外伸。可我觉得,往墙外伸有什么不好?至少能看到墙外的世界。”
墙外的世界。沈清源想起上海,想起外滩的轮船,想起租界的高楼,想起邵飘萍的报馆,想起林墨染的眼睛。
那个世界很大,很复杂,有黑暗,也有光。
而他,想去看看。
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沈清源起得很早。雨停了,天空洗过一样干净。他走到院子里,看见梅树下,那些落花已经被雨水冲走,不留痕迹。但枝头的叶子,一夜之间舒展了许多,嫩绿嫩绿的,在晨光里发亮。
小沈福拿着信准备去寄,看见他,行礼:“少爷。”
“等等。”沈清源叫住他,从怀里又掏出一封信,“这封也一起寄。”
这封信不是给林墨染的,是给邵飘萍的。他在信里详细说了想去震旦学院读书的事,请邵飘萍帮忙打听入学条件和时间。
寄完信,他去给母亲请安。母亲周氏正在佛堂诵经,见他进来,停下手中的木鱼。
“清源,听说你要去上海?”
“是,母亲。”
周氏沉默了一会儿:“去吧。男儿志在四方,不能总守在家里。”
她站起来,走到沈清源面前,仔细端详他:“你长大了,比你父亲当年还高。去上海,要照顾好自己。饮食起居,都要注意。听说那边洋人多,风气开放,你要把持住自己,别学那些浪荡子弟。”
“儿子明白。”
周氏从腕上褪下一串佛珠,戴在沈清源手上:“这是我去寒山寺求的,开过光。戴着它,保平安。”
佛珠还带着母亲的体温,沈清源握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
“谢谢母亲。”
从佛堂出来,他去了祠堂。祠堂里香烟袅袅,祖宗牌位静静立着。他点了三炷香,跪下磕头。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清源,即将远行求学。此去不为功名,不为利禄,只为明理,为强家,为不负此生。望祖宗保佑,学有所成,平安归来。”
香烟缭绕中,那些牌位仿佛在看着他。沈家三代盐商,从一个小盐铺做到苏州大户,靠的是勤勉,是诚信,是“讷言敏行”。现在,到了要改变的时候了。
他站起身,走出祠堂。阳光正好,照在青石板上,亮晶晶的。远处传来卖花姑娘的吆喝声:“白玉兰,栀子花……”
春天,真的来了。
一个月后,沈清源和沈云亭再次踏上去上海的船。这次没有危险,没有追杀,只是一次普通的出行。但沈清源的心境,和上次完全不同。
船行在运河上,两岸的杨柳已经绿了,桃花开了几朵,粉粉的,在春风里颤动。沈云亭在舱里看账本,沈清源站在船头,看着前方。
“清源少爷,喝茶。”船家端来热茶。
“谢谢。”沈清源接过,随口问,“最近水路还太平吗?”
“太平多了。”船家说,“自从上次那伙水匪被抓,这一带安宁了不少。听说领头的是个叫王启年的,判了斩立决,秋后问斩。”
王启年。沈清源记得那个戴金丝眼镜的律师,那个在仓库里用枪指着二叔头的人。恶有恶报,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并没有多少快意。
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还有更多的王启年,更多的史密斯,更多的林墨轩。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一两个人的倒下就变好。
但至少,变好了一点。
船到上海时,是下午。码头上人来人往,比苏州热闹十倍。沈清源跟着二叔下船,叫了辆马车,直接去邵飘萍的报馆。
报馆还是老样子,但人更多了。邵飘萍在办公室里接待他们,桌上堆的稿纸比上次还高。
“邵先生。”沈清源行礼。
“清源来了。”邵飘萍笑着站起来,“长高了,也壮实了。坐坐坐。”
他亲自泡茶,一边泡一边说:“震旦学院的事,我已经打听好了。下个月初十招生考试,考国文、算学、英文三科。我给你找了几本参考书,你抓紧时间看看。”
他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都是新式教材,油墨味还很浓。
“谢谢邵先生。”沈清源接过书,翻开看了看。英文他学过一些,但算学只学过珠算,这些代数几何,看着就头疼。
“不用怕。”邵飘萍看出他的顾虑,“你是插班生,要求不会太高。而且,马相伯院长是我的老朋友,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
马相伯。沈清源听说过这个名字,震旦学院的创办人,学界泰斗。
“让邵先生费心了。”
“应该的。”邵飘萍说,“你二叔帮了我大忙,没有他提供的证据,我们扳不倒史密斯。现在,该我帮你了。”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清源,你去震旦,不只是读书。那里有很多新式人物,有很多新思想。你要多看,多听,多想。但记住,不要轻易表态。上海现在很复杂,各方势力都在争夺年轻人。你要保持清醒。”
“我明白。”
“还有,”邵飘萍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这是林姑娘寄给我的,让我转交给你。她说她要离开广州一段时间,去日本。”
沈清源的心猛地一跳。他接过信,拆开。
信更短:
“清源:因故赴日,归期未定。勿念。保重。墨染。”
只有两行字,连落款都没有。但沈清源能想象她写信时的样子——抿着唇,皱着眉,想写很多,但最后只写下这些。
“她去日本做什么?”他问。
“不清楚。”邵飘萍摇头,“但她做事有分寸,应该是重要的事。你不用担心。”
不担心是不可能的。但沈清源知道,他不能问,也不能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从报馆出来,沈云亭要去谈生意,让沈清源自己先回住处——邵飘萍帮忙租的一间公寓,在法租界,离震旦学院不远。
公寓不大,但很干净。一室一厅,带个小阳台。从阳台看出去,能看见远处教堂的尖顶,和更远处黄浦江上的轮船。
沈清源放下行李,走到阳台。四月的上海,已经有初夏的感觉了。风吹过来,带着江水的腥味和城市特有的喧嚣。
他拿出林墨染的信,又看了一遍。纸张很薄,字迹很淡,像她的人,随时会消失一样。
日本。那么远。
他把信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然后回到屋里,翻开邵飘萍给的书。英文、算学、国文。一页一页,一字一句。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远处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像地上的星星。
沈清源点了灯,继续看书。灯光照在书页上,也照在他脸上。十九岁的脸,还有些稚气,但眼神已经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渴望的眼神——渴望知识,渴望理解这个世界,渴望找到自己的位置。
也渴望,有一天能再见到那个人。
在木棉花开的地方。
或者,在樱花盛开的地方。
无论哪里,只要还能再见。
夜深了。上海睡着了,又醒着。这个城市永远是这样,一半沉睡,一半清醒。像这个时代,一半是过去,一半是未来。
而沈清源,就站在这过去和未来的交界处。
向前看,是未知的路。
向后看,是来时的路。
他选择向前。
因为寒枝不肯栖。
因为梅花谢了,叶子还会长。
因为春天来了,就一定会开花。
即使是最冷的花,也有绽放的权利。
而他,要让自己配得上这种绽放。
配得上那些为他冒险的人。
配得上这个正在巨变的时代。
灯光下,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很长,很坚定。
像一根不肯栖的枝。
在暗夜里,悄悄生长。
第十章:新叶蔽旧柯
震旦学院的校园在徐家汇,是一组西式建筑,红砖墙,拱形窗,屋顶有尖塔。院子里种着悬铃木,四月的叶子嫩绿嫩绿的,在阳光下透明如翡翠。
沈清源站在校门口,手里拿着准考证。今天是他参加入学考试的日子。
周围都是来考试的学生,大多比他年轻,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学生装,三五成群地讨论着什么。偶尔有几个年纪大些的,穿着长衫,表情严肃。沈清源站在他们中间,觉得自己像个异类——既不是懵懂少年,也不是饱学之士,卡在中间,不上不下。
“沈清源?”有人叫他。
他转过身,看见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走过来,戴着眼镜,手里拿着名册。
“我是。”
“我是教务主任,姓陈。”男人看了看名册,“邵先生介绍来的?跟我来吧。”
沈清源跟着他走进主楼。楼里很安静,只有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墙壁上挂着一些画像,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下面写着名字和生平——都是学院的创办人或捐助者。
“考试在三楼。”陈主任边走边说,“一共三场,上午考国文和算学,下午考英文。中午可以在食堂吃饭,凭准考证领餐券。”
“谢谢陈主任。”
“不用谢。”陈主任看了他一眼,“邵先生说你是可造之材。好好考,别让他失望。”
考场是一间大教室,摆了三十多张桌椅。沈清源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桌面上有墨水、钢笔,还有一叠草稿纸。这些东西在苏州的学堂里是见不到的,苏州还用毛笔。
钟声响了。监考老师进来,发了试卷。
国文卷子第一题是作文,题目是《论实业救国》。沈清源想了想,提笔写下:
“今日中国之弱,弱在实业不兴。西人以机器制器,事半功倍;我以手工造物,事倍功半。此强弱之分也。然振兴实业,非徒购机器、建工厂而已,尤在育人。无新式人才,纵有万般机器,亦如无舵之舟……”
他写得很顺畅。这些日子在邵飘萍那里看的报纸、杂志,和二叔讨论过的问题,此刻都涌到笔端。他写机器,写铁路,写电报,也写工人,写农民,写那些被时代抛在后面的人。
写着写着,他想起了沈家的盐。盐是必需品,但盐工的生活,他亲眼见过——晒盐的,背盐的,运盐的,哪一个不是辛苦至极?如果能有机器晒盐,有铁路运盐,他们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一些?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热。他继续写下去,写得更快,更用力。
第二个是算学。这确实是他的弱项。代数、几何,这些符号和图形他看着就头疼。但他没有放弃,一题一题地算,能写几步写几步。有一道几何题,他怎么也解不出来,就在草稿纸上画图,画了又擦,擦了又画。最后灵光一闪,加了一条辅助线,居然解出来了。
那一刻的喜悦,不亚于在上海脱险。
中午在食堂吃饭。饭菜很简单——一荤一素,一碗汤,一个馒头。但味道不错,而且管饱。沈清源找了个角落坐下,慢慢吃。周围的学生在讨论考题,有人说国文题太偏,有人说算学题太难。他静静听着,不插话。
“你是新来的?”对面坐下一个男生,和他差不多大,戴着一副圆眼镜,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嗯,来考试的。”
“我也是。”男生伸出手,“我叫周子安,宁波人。”
“沈清源,苏州人。”
“苏州好地方。”周子安说,“我舅舅在苏州开绸缎庄,我去过几次。小桥流水,跟画里似的。”
两人聊了起来。周子安很健谈,说自己是第三次来考震旦了,前两次都没考上。“我爹说我要是再考不上,就让我回宁波跟他做生意。可我不想做生意,我想学工程,造铁路。”
“造铁路?”
“对啊。”周子安的眼睛亮起来,“你知道詹天佑吗?他在修京张铁路,中国人自己设计自己修的铁路。我要是能跟他学,死了都值。”
沈清源被他的热情感染了。在苏州,在沈家,他接触的都是盐、是钱、是生意。很少有人谈理想,谈抱负。但在这里,在这个食堂里,他听到了。
下午考英文。这是沈清源最有把握的一科。在上海那段时间,他跟邵飘萍学过一些,自己也买了书看。试卷并不难,阅读理解是关于英国工业革命的,作文题是“My Dream”(我的梦想)。
沈清源想了想,写下:
“My dream is to build a modern salt factory in my hometown Suzhou. Using machines to make salt cleaner and cheaper, so that every family can afford it. I also want to build schools for salt workers' children, so they can have a better future. This may be a small dream, but I believe if everyone has a small dream and works hard for it, our country will become strong.”
(我的梦想是在我的家乡苏州建一座现代化的盐厂。用机器生产更干净、更便宜的盐,让每个家庭都买得起。我还想为盐工的孩子们建学校,让他们有更好的未来。这也许是个小梦想,但我相信,如果每个人都有一个小梦想并为之努力,我们的国家就会强大。)
写完后,他检查了一遍,交了卷。
走出考场时,天还亮着。夕阳把校园染成一片金黄。沈清源站在院子里,看着那些悬铃木。风吹过,叶子哗哗响,像在鼓掌。
“考得怎么样?”周子安跑过来。
“还行。你呢?”
“英文太难了。”周子安苦着脸,“那些单词,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们。不过算了,考完了就不想了。走,我请你吃生煎,我知道一家特别好吃的。”
沈清源本想回公寓看书,但看着周子安热情的脸,点了点头:“好。”
他们走出校园,沿着街道往前走。周子安确实对上海很熟,穿街过巷,最后来到一条小弄堂。弄堂口有个摊子,支着大铁锅,煎包子的香味飘得老远。
“老板娘,两客生煎,两碗牛肉汤!”周子安熟门熟路地招呼。
两人在矮桌旁坐下。生煎很快端上来,底焦黄,面洁白,撒着芝麻和葱花。咬一口,汤汁四溅,肉馅鲜美。
“好吃吧?”周子安得意地说,“我每次来上海都吃这家。比大饭店的强多了。”
沈清源确实饿了,一连吃了四个。牛肉汤也很鲜,加了粉丝和香菜,热乎乎地喝下去,全身都暖了。
“沈兄,你以后打算学什么?”周子安问。
“还不知道。可能学商科,或者化学——制盐需要化学知识。”
“学化学好啊。”周子安说,“我听说震旦的化学实验室是上海最好的,从德国进口的仪器。不过我最想学的还是土木工程,可惜震旦没有,我得去北洋大学堂。”
“你要去天津?”
“嗯,下个月就去。”周子安喝了口汤,“我爹终于同意了,条件是学成后要回宁波,帮家里做生意。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先学了再说。”
他看着沈清源:“沈兄,我觉得我们挺投缘的。以后常联系啊。我在天津,你在上海,可以写信。等我们都学成了,说不定还能一起做点事。”
“好。”沈清源认真地点头。
这顿饭吃了很久。天完全黑下来时,他们才分开。周子安回旅馆,沈清源回公寓。
走在夜色中的上海,沈清源感觉心里满满的。不是知识,不是学问,而是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希望?憧憬?还是单纯的年轻的热血?
也许都有。
回到公寓,他点了灯,拿出书看。但看不进去,脑子里全是白天的考试,和周子安的话。
“如果每个人都有一个小梦想……”
他的梦想很小,只是一个盐厂,几所学校。但正是这些小小的梦想,汇成了大江大河。
窗外传来电车的声音,叮叮当当,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这个城市永远在动,永远在变。而他也在这个变动中,寻找自己的位置。
一周后,放榜了。
沈清源早早来到学院。公告栏前围满了人,他挤进去,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寻找。终于,在第二十七名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考上了。
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阳光照在榜纸上,金灿灿的。周围有人在欢呼,有人在叹息,有人默默离开。人生百态,在这一刻显露无遗。
“沈兄!沈兄!”周子安跑过来,气喘吁吁,“我考上了!第八名!”
“恭喜。”
“同喜同喜!”周子安拍着他的肩,“走,庆祝去!还是那家生煎!”
这次他们没去吃生煎,而是去了一家西餐馆——周子安坚持要请客,说这是“新生活的开始”。
西餐馆在南京路,门面不大,但很精致。穿着白制服的服务生递上菜单,全是英文。周子安看不懂,挠头:“沈兄,你点吧。”
沈清源勉强能看懂,点了牛排、沙拉、还有罗宋汤。服务生问要几分熟,他想了想:“Medium。”(五分熟)
“沈兄英文真好。”周子安羡慕地说。
“在邵先生那儿学的,只会一点。”
菜上来了。牛排用铁板装着,滋滋作响。沙拉是生菜、番茄、黄瓜拌的,淋着白色的酱。罗宋汤红红的,有牛肉和土豆。
周子安学着沈清源的样子用刀叉,但很笨拙,牛排切得乱七八糟。沈清源帮他切好,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洋人的东西,就是麻烦。”
“习惯就好了。”
两人边吃边聊。周子安说起他的家事——父亲是宁波的布商,有五个儿子,他是老三,不上不下,最不受重视。“所以我一定要学出个样子来,让他们看看。”
“你一定行的。”
“沈兄,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盐商。”
“盐商好啊,赚钱。”周子安说,“不过现在盐税越来越重,生意不好做吧?”
“是不好做。”沈清源没有多说。沈家那些事,太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
吃完饭,周子安要去买去天津的船票,两人在餐馆门口分手。
“沈兄,保重。常写信啊。”
“保重。”
沈清源看着周子安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心里有些怅然。刚认识的朋友,又要分别了。这个时代,聚散太匆匆。
他慢慢走回公寓。路上经过一家书店,橱窗里陈列着新书。他走进去,买了一本《化学原理》,一本《机械制图》,还有几本英文小说——邵飘萍说,学英文最好的方法是看小说。
抱着书回到公寓,他坐在书桌前,翻开《化学原理》。第一章讲元素,第二章讲化合物。那些符号和公式,像天书一样。但他耐着性子,一字一句地读。
读不懂,就查字典。字典是邵飘萍送的,英汉双解,很厚。他一页一页地查,一个词一个词地记。
夜深了,他还在读。灯光下,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塑。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窗外,上海已经睡了。远处外滩的钟楼传来钟声,响了十二下。
新的一天开始了。
也是新的生活。
他站起身,走到阳台。四月的夜风,温柔得像丝绸。远处,黄浦江上的轮船亮着灯,像流动的星星。
他想起苏州,想起家里的梅树。现在叶子应该长满了吧?绿油油的,在春风里摇曳。
又想起林墨染。她在日本,在做什么?看樱花?还是像他一样,在灯下苦读?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们都在往前走。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走向同一个方向——一个更好的未来。
这个未来还很模糊,还很遥远。但至少,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回到屋里,他继续看书。这一次,他看的是那本英文小说——《双城记》。开头那句他记得:“It was the best of times, it was the worst of times……”(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是的,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但无论如何,这是他们的时代。
他们要在这个时代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发出自己的声音。
即使声音很小,即使位置很偏。
但至少,他们在努力。
沈清源合上书,吹灭灯。躺在床上,他看着天花板。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出一片银白。
他闭上眼睛,睡着了。
梦里,他看见了那株梅树。不是开花的时候,也不是落叶的时候,是长满叶子的时候。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风吹过,叶子哗哗响。
像在说:生长吧,生长吧。
无论多么艰难,都要生长。
因为寒枝不肯栖。
因为生命,就是要向上。
向上,向着光。
即使最微弱的光。
也要去追。
这就是他的选择。
也是这个时代,千千万万年轻人的选择。
第十一章:暗雨打疏窗
震旦学院的课程比沈清源想象的更难。
上午是英文和算学,下午是物理和化学,晚上还有自习。每天六点起床,十点熄灯,中间除了吃饭,几乎都在学习。沈清源像一块海绵,拼命吸收着知识,但总觉得不够——底子太薄了。
英文课的老师是个英国人,叫Mr. Brown,说话很快,带着浓重的伦敦口音。第一节课,沈清源只听懂了三分之一。坐在他旁边的同学小声翻译,才勉强跟上。
算学更糟。代数、几何、三角,这些在苏州学堂里根本没学过。他不得不每天晚上补习,从最基础的开始。周子安从天津寄来的信里,附了几本北洋大学堂的讲义,帮了大忙。
“沈兄:津门风大,沙尘蔽日,较之沪上,别有一番粗犷。北洋课业繁重,每日绘图计算,手酸眼涩。然每思他日铁路贯通南北,天堑变通途,便觉一切辛苦皆值得。兄在震旦,想必亦勤学不辍。望保重身体,勿过劳。子安字。”
沈清源回信时,也附上自己的笔记和心得。两个年轻人,一南一北,靠着书信互相鼓励。
物理课最有意思。老师是个留美回来的博士,姓胡,讲课生动,经常做实验。有一次讲电磁感应,他拿来一个线圈和一块磁铁,当场演示发电。线圈接上小灯泡,磁铁一动,灯泡就亮。全班同学都瞪大了眼睛。
“这就是电。”胡博士说,“未来是电的时代。电灯、电报、电话、电车……都会改变我们的生活。你们要学的,就是怎么驾驭这种力量。”
沈清源看着那盏小灯泡,心里涌起一股激动。在苏州,家里还用油灯;在上海,外滩已经有电灯了。这就是差距,也是方向。
化学课最实用。讲制盐的那节课,沈清源听得特别认真。老师讲到海盐的提纯,讲到去除杂质的方法,讲到现代盐厂的设备。他记了满满几页笔记,下课还去问问题。
“沈同学对制盐很感兴趣?”老师问。
“家父是盐商。”沈清源说,“我想学些新方法,改进家里的制盐工艺。”
“好事。”老师点头,“不过要改传统工艺,阻力会很大。工人不习惯,成本会增加,市场可能不接受。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知道。但总要有人做。”
老师看着他,笑了:“年轻人,有抱负。好好学,有问题随时来问我。”
除了上课,沈清源还参加了学院的“科学社”。社团每周活动一次,有时是讲座,有时是实验,有时是参观工厂。第一次活动是参观江南制造局的造船厂,沈清源看到了巨大的船坞、龙门吊、还有正在建造的轮船。那些钢铁巨物让他震撼——人的力量,竟然可以这么大。
“这就是工业的力量。”带队的学长说,“英国、美国、德国,靠这些成了强国。中国要富强,也要走这条路。”
沈清源摸着冰冷的钢板,心里想:沈家要转型,也许可以从这里开始。不一定是造船,但可以是别的——机器制盐,或者相关的产业。
日子一天天过去,忙碌而充实。但沈清源心里,总有一块地方是空的。那是留给林墨染的。
三个月了,没有她的信。他写给邵飘萍,邵飘萍回信说,林墨染在日本的行踪不定,最近一次消息是一个月前,她在东京,但具体做什么不清楚。
“勿忧。墨染机敏,当能自保。”邵飘萍这样写。
沈清源怎么能不忧?日本那么远,她一个女子,举目无亲。虽然知道她能干,但担心是控制不住的。
他把这种担心转化为学习的动力。英文进步最快,现在能看懂英文报纸了;算学也能跟上进度;物理化学虽然难,但兴趣浓厚,学得不错。
唯一的问题是钱。
沈家的生意每况愈下。盐引又被削减,仓库的租金在涨,工人的工钱不能减。沈世钧写信来,说家里紧张,但让他不用担心,专心读书。沈清源知道,父亲是在硬撑。
他开始节省开支。从公寓搬出来,住进学校宿舍——虽然挤,但便宜。吃饭在食堂,很少出去。衣服破了,自己补。同学叫他去看电影、下馆子,他都婉拒。
“沈兄,你也太省了。”同宿舍的李文说。李文是广东人,家里开茶庄,很有钱,经常接济沈清源。
“家里不容易。”沈清源说。
“唉,这世道。”李文摇头,“我爹说,茶叶生意也难做。洋茶进来了,便宜,抢市场。传统茶庄,一家接一家地倒。”
不只盐,不只茶。丝绸、瓷器、药材……传统行业都在受冲击。这就是邵飘萍说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六月,学期快结束时,沈清源接到了一个坏消息。
信是二叔沈云亭写来的,很简短:“父病危,速归。”
他的手在抖。父亲才四十四岁,怎么会病危?他想起上次见面时,父亲鬓角的白发,眼下的皱纹。是累的,一定是累的。
他向学校请了假,买了最近一班回苏州的船票。临走前,去跟胡博士告别。
“胡先生,家父病重,我要回苏州一趟。可能赶不上期末考试……”
“没事。”胡博士拍拍他的肩,“家人要紧。考试可以补考。这个你拿着。”
他递给沈清源一本笔记:“这是我整理的化学实验手册,里面有些制盐的新方法。你带回去看看,也许用得上。”
“谢谢先生。”
“还有,”胡博士犹豫了一下,“我有个朋友,在苏州开西药房。如果你父亲需要西药,可以去找他。这是地址。”
沈清源接过纸条,深深鞠躬。
船在夜里开。他坐在舱里,看着窗外黑沉沉的江水。心里乱糟糟的,全是父亲的影子——教他写字的手,摸梅树枝条的手,拍他肩膀的手。
那只手,现在怎么样了?
船到苏州时,是第二天中午。天阴沉着,要下雨。沈清源叫了辆黄包车,直奔家里。
沈家老宅一片寂静。门口挂着白灯笼——不是丧事用的那种纯白,是祈福用的,写着“平安”二字。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冲进父亲房间,看见母亲周氏坐在床边,眼睛红肿。父亲躺在床上,闭着眼,脸色蜡黄,瘦得脱了形。
“母亲……”
周氏看见他,眼泪又下来了:“清源,你回来了……你爹他……他……”
“父亲怎么了?”
“大夫说是肝病,郁结于心,加上劳累过度。”周氏哽咽,“吃了很多药,不见好。昨天昏过去一次,今天才醒。”
沈清源走到床边,握住父亲的手。手很凉,很瘦,骨头硌人。
“父亲,我回来了。”
沈世钧的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看见沈清源,他眼睛里有了点光:“清源……”
“父亲,您别说话,好好休息。”
“不……要说。”沈世钧的声音很微弱,“再不说……没机会了。”
周氏哭着出去了,把空间留给他们父子。
沈世钧看着儿子,看了很久:“上海……学得怎么样?”
“很好。老师们都很好,同学也很好。我学到了很多新东西。”
“好……好。”沈世钧笑了,笑得很艰难,“沈家……以后靠你了。”
“父亲,您会好起来的。”
“我自己知道。”沈世钧摇头,“清源,听我说。沈家的生意……守不住了。盐引只剩两百引,仓库的租约下个月到期,房东要涨三成租金。几个老掌柜……都被盛记挖走了。”
他喘了口气:“我本来想……撑到你学成。但撑不住了。对不起……”
“父亲,别这么说。”沈清源的眼泪掉下来,“是儿子没用,不能帮您。”
“不怪你。”沈世钧握紧他的手,“这个时代……变了。旧的东西……该放手了。你二叔……已经在处理了。能卖的卖,能转的转。剩下的……留个根就行。”
“可是父亲……”
“听我说完。”沈世钧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清源,沈家三代盐商,靠的是诚信。现在生意做不下去了,但诚信不能丢。欠的债,要还;该给工人的钱,一分不能少。这是我们沈家的脸面。”
“儿子明白。”
“还有……”沈世钧从枕头下摸出一把钥匙,“这个……给你。是咱们家银库的钥匙。里面还有些东西……你二叔知道。以后……你和你二叔商量着用。”
沈清源接过钥匙,感觉有千斤重。
“清源。”沈世钧看着他,“记住……寒枝不肯栖。不是不肯低头……是不肯认命。沈家可以败……但精神不能败。你……要活出个人样来。不是为了沈家……是为了你自己。”
“父亲……”
“去吧。”沈世钧闭上眼睛,“我累了。”
沈清源跪在床边,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轻轻走出去。
外面,雨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打在瓦上,像无数人在哭泣。
他走到院子里,站在梅树下。梅叶被雨打得簌簌响,但枝干挺直,一动不动。
因为他肯。
即使风雨再大,也肯站着。
这就是沈家的骨气。
也是父亲要传承给他的东西。
接下来的几天,沈清源和二叔沈云亭处理家里的各项事务。果然如父亲所说,情况很糟。盐引所剩无几,仓库租约到期,工人要遣散,债主要还钱。他们算了一笔账,把能卖的都卖了——除了老宅和那株梅树。
老宅是祖产,不能卖。梅树,是沈家的魂,更不能卖。
“清源,你回上海吧。”沈云亭说,“这里的事,我来处理。你专心读书。”
“可是二叔……”
“没什么可是。”沈云亭很坚决,“你父亲说得对,旧的东西该放手了。但你不一样,你是新的。你要走新路。”
他看着窗外的雨:“我这辈子,守着盐业,守着沈家,到头来一场空。但你还有机会——学新学,做新事。也许沈家在你手里,能换一种方式活下来。”
沈清源沉默了。他知道二叔说得对,但就这样离开,他于心不忍。
“至少等父亲好一些……”
“我会照顾好他。”沈云亭拍拍他的肩,“你放心。而且,你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让你父亲担心。”
最终,沈清源还是决定回上海。临走前,他去跟父亲告别。
沈世钧的精神好了一些,能坐起来了。看见沈清源,他笑了笑:“要走了?”
“嗯。学校要期末考试。”
“去吧。”沈世钧说,“好好考。考完了……回来看看。”
“我会的。”
沈世钧从床头拿起一本书,递给沈清源:“这个……给你。”
是那本《盐政考略》。沈清源翻开,里面夹着那张铁片——衔梅蛇的标志。铁片还在,但书页上多了很多批注,是父亲的笔迹。
“我这些天……闲着没事,看了些书。”沈世钧说,“里面有些想法……你看看吧。也许……有用。”
沈清源翻看着批注。父亲在盐政改革、盐工福利、盐业现代化等方面,写了很多见解。虽然有些想法还比较粗浅,但能看到一个传统商人在努力思考,努力改变。
“父亲……”
“去吧。”沈世钧挥挥手,“记住……寒枝不肯栖。”
沈清源深深鞠躬,退出房间。
雨还在下。他撑着伞,走出沈家老宅。回头看时,那株梅树在雨中挺立,叶子洗得发亮。
这一次离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也不知道回来时,会是什么样子。
但他知道,他必须走。
为了父亲,为了沈家,也为了自己。
船开了。苏州在雨中渐渐模糊。沈清源站在船头,任凭雨打湿衣服。
手里握着那本《盐政考略》,感觉沉甸甸的。
这不仅是书,是父亲的期望,是沈家的传承,也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旧的在消亡。
新的在生长。
而他,就在这消亡和生长之间。
寻找自己的位置。
寻找沈家的未来。
雨越下越大。江面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但沈清源知道,前方有路。
即使看不清,也要走。
因为寒枝不肯栖。
因为生命,就是要向前。
即使前面是风雨,是黑暗。
也要向前。
这就是他的选择。
也是这个时代,所有人的选择。
在雨中,在风里。
在历史的洪流中。
寻找那一线光。
第十二章:风定絮犹寒
回到上海时,期末考试已经开始了。
沈清源缺了两门课,需要补考。胡博士很体谅他,把补考时间安排在暑假前最后一天。他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没日没夜地复习。
同宿舍的李文看他憔悴的样子,买了些点心和水果放在他桌上:“沈兄,吃点东西吧。身体要紧。”
“谢谢。”沈清源头也不抬。
“你家里……还好吗?”
“父亲病着,但稳定了。生意……结束了。”
李文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爹常说,生意场如战场,有胜有败。败了不可怕,可怕的是败了精神。沈兄,看你这样,精神没败。”
沈清源终于抬起头:“谢谢你,李兄。”
“客气什么。”李文笑了,“对了,有你的信,从日本来的。放在你枕头下了。”
日本?沈清源的心猛地一跳。他放下书,冲到床边,果然枕头下压着一封信。信封是普通的白色信封,字迹是林墨染的。
他深吸一口气,拆开信。
“清源:见字如面。抵日半载,诸事繁杂,未及通音问,歉甚。此间维新气象,令人振奋。学校、工厂、报馆、社团,无不充满生机。然日人野心,亦渐显露。甲午之耻未雪,而今虎视眈眈,令人忧愤。吾入东京女子师范就读,兼为《新民丛报》撰稿,日间忙碌,然每思故国沉沦,便寝食难安。闻君在震旦勤学,甚慰。新学乃救国利器,望君深研之。另,此间得遇孙文先生,听其演讲,如醍醐灌顶。革命非徒破坏,乃建设之始。君若有志,当关注之。纸短情长,望自珍重。墨染字。”
信比以前的都长,也更深沉。沈清源读了一遍又一遍,尤其最后一段——“革命非徒破坏,乃建设之始”。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他心中,荡起层层涟漪。
他在上海,在震旦,学的是实业救国。林墨染在日本,接触的是革命救国。两条路,哪个对?
他不知道。也许都对,也许都不对。救国这条路,本来就没有标准答案。
他把信收好,继续复习。但心思已经乱了。那些公式、定理、单词,在眼前飘来飘去,进不了脑子。
第二天补考,他状态不好,考得一塌糊涂。从考场出来,胡博士叫住他。
“沈同学,来我办公室一下。”
沈清源忐忑地跟着去了。胡博士的办公室很乱,堆满了书和仪器。他在一堆文件中翻找,找出一份成绩单。
“你看,你之前的成绩不错。但这次补考……”胡博士指着上面的分数,“不及格。”
沈清源低下头:“对不起,先生。”
“不是对不起我的问题。”胡博士放下成绩单,“是你自己的问题。我知道你家里有事,但学习不能松懈。你现在松懈一点,将来可能就差一大截。”
他顿了顿:“不过,我看过你之前的作业和实验报告,知道你是有潜力的。这样吧,暑假你留下来,我安排你进实验室帮忙。一来可以补上落下的课程,二来可以学点实际的东西。有薪水,虽然不多,但够你生活费。”
沈清源愣住了:“先生……”
“别急着谢我。”胡博士摆摆手,“实验室的工作很辛苦,每天八小时,有时还要加班。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不怕辛苦。谢谢先生!”
“去吧。”胡博士笑了,“好好干。”
暑假开始了。大部分学生都回家了,校园空荡荡的。沈清源搬进了实验室旁边的小房间,开始了他的暑假工作。
实验室的工作确实辛苦。每天要清洗仪器,准备试剂,记录数据,有时还要帮着做实验。胡博士的研究方向是工业化学,最近在做一个制碱实验——用食盐和石灰石制纯碱。
“纯碱是玻璃、肥皂、纸张的原料,现在全靠进口。”胡博士说,“如果我们能自己生产,就能省下大量白银。”
沈清源对这个实验特别感兴趣。制碱需要盐,这正是沈家熟悉的领域。他学得格外认真,把每一个步骤都记下来,每一个数据都反复核对。
一个月后,实验有了突破。他们用一种新方法,提高了纯碱的产率和纯度。胡博士很高兴,写了论文准备发表。
“沈同学,这次实验你功劳不小。”胡博士说,“论文上会署你的名。”
“这……我做的很少……”
“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胡博士很认真,“科学讲究实事求是。你做的工作,我都看在眼里。”
论文发表在上海的《科学》杂志上。沈清源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学术刊物上,虽然只是第二作者,但他激动得一夜没睡。
拿到样刊那天,他给父亲写了信,附上论文的复印件。也给林墨染写了信,告诉她这个消息。
林墨染很快回信了:
“清源:得信欣甚。君之进步,令人鼓舞。科学救国,实为要途。然救国非一途可致,需多管齐下。此间革命同志日多,中山先生筹划起义,不日将起。吾虽女子,亦愿尽绵薄。望君继续精进,他日携手,共建新国。墨染字。”
革命,起义。这些词让沈清源心惊肉跳。他知道林墨染在做什么了——她在参与革命活动,准备武装起义。
太危险了。他想写信劝她,但提笔又放下。劝什么呢?劝她保命?劝她放弃?那不是林墨染。她说过,有些事,总要有人做。
他只能回信:“望君万分小心,保重为先。他日携手之约,清源铭记。”
暑假快结束时,沈清源接到二叔的信。父亲的病时好时坏,生意已经全部结束,债也还得差不多了。老宅还留着,但佣人裁了一半。沈云亭自己在上海找了份工作,在一家洋行当买办。
“清源:家中诸事已定,勿念。你父精神尚可,每日看书养花,倒也清静。你专心学业,不必分心。另,你父嘱我转告——寒枝不肯栖,然栖者亦有道。望你细思之。云亭字。”
栖者亦有道。沈清源琢磨着这句话。父亲是在告诉他,不肯栖是气节,但也要懂得生存之道?还是在说,有时候栖息不是妥协,是积蓄力量?
他想了很久,没想明白。但把这个话记在了心里。
新学期开始了。沈清源升入二年级,课程更深了。有机化学、物理化学、工业化学……一门比一门难。但他有了暑假实验室的经验,学起来轻松了不少。
他还参加了学校的“演讲会”,每周一次,练习-公开演讲。第一次上台时,他紧张得手心冒汗,说话结结巴巴。但讲了几次后,渐渐自如了。他讲的题目是“盐业现代化”,结合自己家的经历,讲传统行业的困境和出路,很受欢迎。
十月,学校组织去南京参观江南劝业会。这是清政府举办的第一次全国性博览会,展出各省的物产和工艺。沈清源和同学们一起去了。
劝业会规模很大,占地几百亩,分农业、工业、教育、美术等馆。沈清源在工业馆流连最久,看机器,看产品,看那些新兴的工厂的成果。有一家天津的工厂展出了国产的纯碱,虽然质量还不如进口的,但已经是很大的进步。
“这就是希望。”带队老师说,“中国人自己能造东西了,虽然还不好,但有了开始。”
沈清源在江苏馆看到了沈家原来的展位——现在被盛记占据了。盛记展出了他们的盐,包装精美,价格昂贵。旁边还有文字说明,吹嘘他们的盐如何纯净,如何高档。
他看着那些展品,心里不是滋味。沈家三代经营的产业,就这样易主了。但转念一想,盛记的盐还是传统工艺,没有改进。而他在学的,是新的方法。也许有一天,他能用新方法做出更好的盐,夺回市场。
这个念头让他振奋。
从南京回上海后,他更努力了。除了上课,还在图书馆兼职,整理图书,有一点收入。晚上在实验室帮忙,继续跟胡博士做研究。
胡博士的新课题是“食盐加碘”。他在德国留学时了解到,瑞士等国家在食盐中加碘,预防甲状腺肿大(大脖子病)。中国很多山区都有这种病,如果能在食盐中加碘,能造福很多人。
“但这个很难。”胡博士说,“碘很容易挥发,怎么让它稳定地留在盐里?加多少合适?成本会不会太高?这些都是问题。”
沈清源主动要求参与这个课题。他想,如果这个研究成功了,不仅能救人,还能为沈家找到新的方向——不再是普通的盐,是加碘的健康盐。
研究进行得很慢。一次次实验,一次次失败。碘加多了,盐有怪味;加少了,没效果;方法不对,碘挥发了。但他们没有放弃,继续尝试。
十一月底,天气转冷。沈清源收到周子安从天津寄来的信,信里夹着一张照片——是周子安站在一段铁路路基上,背后是群山。
“沈兄:此乃京张铁路居庸关段,余参与测绘之地。詹公天佑亲临指导,谓此段最为艰险。然吾等中国工程师,偏要在这最难处,修成最好之铁路。此即中国人骨气。兄在沪上,想必亦有所成。望共勉。子安字。”
沈清源把照片贴在床头。每天看到,就想起周子安的话——偏要在这最难处,修成最好的铁路。
这也是他的信念。偏要在这最难的时代,走出最好的路。
十二月初,一个寒冷的下午,沈清源正在实验室做实验,李文慌慌张张跑进来。
“沈兄!沈兄!出大事了!”
“怎么了?”
“广州……广州起义了!”李文手里拿着号外,“今天早上的事!革命党攻打总督府,死了好多人!”
沈清源的心猛地一沉。广州起义……林墨染在广州?
他抢过号外,快速浏览。报道很简略,只说革命党起义失败,伤亡惨重,首领大多牺牲或被捕。
“有没有名单?”他问。
“没有。但听说……听说有个女革命党,很厉害,带着一队人攻打军械库,最后……”
“最后怎么了?”
“最后被俘了。”李文低声说,“报纸上说,可能要处决。”
沈清源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他冲出实验室,冲到报馆街。每家报馆都在出号外,街上挤满了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他买了所有能买到的报纸,一张一张地找。终于,在一份小报的角落里,看到了一行字:“女党人林某,年约二十,苏州人氏,负伤被俘,现关押于广州监狱。”
林某,苏州人氏,年约二十。
是林墨染。一定是她。
沈清源站在那里,感觉天旋地转。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句话在耳边回响:“负伤被俘……关押于广州监狱……”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学校的。坐在宿舍里,看着那些报纸,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怎么办?能怎么办?
劫狱?那是送死。
求情?谁去求?向谁求?
他想起邵飘萍。对,邵先生一定有办法。
他冲出去,跑到报馆。邵飘萍不在,办公室里的人说,邵先生去北京了,为广州起义的事奔走。
最后一线希望也断了。
沈清源走在上海的街道上。天已经黑了,风很冷,像刀子。他漫无目的地走,走过外滩,走过南京路,走过那些繁华的地方。
那些灯火,那些喧嚣,都离他很远。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林墨染在监狱里,受伤了,可能要死。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这种无力感,比父亲病重时更甚。那时至少还能陪在身边,现在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更别说救她。
他走到苏州河边,看着黑沉沉的河水。河面上飘着垃圾,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对岸的贫民窟里,隐约传来哭声。
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残酷?
为什么好人要受苦,坏人却逍遥?
为什么想救国的人,要被杀?
为什么……
太多为什么,没有答案。
他在河边坐了一夜。天亮时,浑身冻僵了。但他不想动,只想就这样坐着,直到……
直到什么?他不知道。
“沈兄?沈兄!”
有人叫他。是李文,带着几个同学找来了。
“沈兄,你怎么在这里?我们找了你一夜!”
沈清源抬起头,看着他们。他们的脸上有关切,有焦急。这个世界,还有人在乎他。
“我……”他想说话,但喉咙哑了。
“先回去。”李文扶起他,“回去再说。”
回到宿舍,喝了热水,沈清源才缓过来。他把事情告诉了李文。
李文沉默了很久:“沈兄,我知道你难过。但你现在这样,没用。林姑娘知道了,也不会高兴。”
“那我该怎么办?”
“继续做你该做的事。”李文很认真,“林姑娘为什么去革命?是为了救国。你现在学的,也是为了救国。你们走的路不同,但目标一样。你不能半途而废。”
“可是她……”
“我相信林姑娘不会那么容易死。”李文说,“她那么聪明,那么勇敢,一定有办法。你要做的,是好好活着,好好学。将来有一天,她出来了,看到你学有所成,才会欣慰。”
沈清源看着他,看着他真诚的眼睛。是啊,林墨染最讨厌软弱,最讨厌放弃。如果他因为这件事垮了,她知道了,一定会失望。
“谢谢你,李兄。”
“客气什么。”李文笑了,“我们是朋友。”
从那天起,沈清源更加拼命地学习。他把对林墨染的担心,转化为动力。每天第一个到实验室,最后一个离开。胡博士的加碘盐研究有了进展,他提出了一个新方法——用淀粉包裹碘,延缓挥发。实验证明,这个方法有效。
“好小子!”胡博士很高兴,“这个思路很好!继续完善,说不定能成功。”
沈清源没有骄傲,继续埋头研究。只有在夜深人静时,他才会拿出林墨染的信,一遍遍地读。那些字迹,那些话语,是他坚持下去的力量。
十二月底,广州起义的消息渐渐淡去。报纸上有了新的热点——朝廷要立宪,要开国会。但沈清源知道,那都是假的。真正的变革,需要流血,需要牺牲。
就像林墨染她们做的那样。
元旦那天,学校放假。沈清源没有回家——苏州太远,而且父亲让他专心学业。他一个人在实验室,继续做实验。
窗外传来庆祝新年的鞭炮声,远远近近,像战场上的枪声。他想起林墨染,想起那些在广州牺牲的人。
他们用生命,迎接这个新年。
而他,要用什么来迎接?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城市的灯光,和偶尔升起的烟花。
“墨染,你一定要活着。”他低声说,“一定要活着看到,我们为之奋斗的未来。”
远处,钟楼传来钟声。新年到了。
新的一年,新的开始。
也是新的战斗。
沈清源回到实验台前,继续工作。
灯光下,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坚定而孤独。
像一根不肯栖的枝。
在寒风中,在暗夜里。
依然挺立。
依然生长。
因为春天,总会来的。
即使最冷的冬天。
也挡不住春天的脚步。
他相信。
也必须相信。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
长篇小说有:
《高路入云端》《野蜂飞舞》《咽泪妆欢》《野草》《回不去的渡口》《拂不去的烟尘》《窗含西岭千秋雪》《陇上荒宴》《逆熵编年史》《生命的代数与几何》《孔雀东南飞》《虚舟渡海》《人间世》《北归》《风月宝鉴的背面》《因缘岸》《风起青萍之末》《告别的重逢》《何处惹尘埃》《随缘花开》《独钓寒江雪》《浮光掠影》《春花秋月》《觉海慈航》《云水禅心》《望断南飞雁》《日暮苍山远》《月明星稀》《烟雨莽苍苍》《呦呦鹿鸣》《风干的岁月》《月满西楼》《青春渡口》《风月宝鉴》《山外青山楼外楼》《无枝可依》《霜满天》《床前明月光》《杨柳风》《空谷传响》《何似在人间》《柳丝断,情丝绊》《长河入海流》《梦里不知身是客》《今宵酒醒何处》《袖里乾坤》《东风画太平》《清风牵衣袖》《会宁的乡愁》《无边的苍茫》《人间正道是沧桑》《羌笛何须怨杨柳》《人空瘦》《春如旧》《趟过黑夜的河》《头上高山》《春秋一梦》《无字天书》《两口子》《石碾缘》《花易落》《雨送黄昏》《人情恶》《世情薄》《那一撮撮黄土》《镜花水月》 连续剧《江河激浪》剧本。《江河激流》 电视剧《琴瑟和鸣》剧本。《琴瑟和鸣》《起舞弄清影》 电视剧《三十功名》剧本。《三十功名》 电视剧《苦水河那岸》剧本。《苦水河那岸》 连续剧《寒蝉凄切》剧本。《寒蝉凄切》 连续剧《人间烟火》剧本。《人间烟火》 连续剧《黄河渡口》剧本。《黄河渡口》 连续剧《商海浮沉录》剧本。《商海浮沉录》 连续剧《直播带货》剧本。《直播带货》 连续剧《哥是一个传说》剧本。《哥是一个传说》 连续剧《山河铸会宁》剧本。《山河铸会宁》《菩提树》连续剧《菩提树》剧本。《财神玄坛记》《中微子探幽》《中国芯》《碗》《花落自有时》《黄土天伦》《长河无声》《一派狐言》《红尘判官》《诸天演教》《量子倾城》《刘家寨子的羊倌》《会宁丝路》《三十二相》《刘寨的旱塬码头》《刘寨史记-烽火乱马川》《刘寨中学的钟声》《赖公风水秘传》《风水天机》《风水奇验经》《星砂秘传》《野狐禅》《无果之墟》《浮城之下》《会宁-慢牛坡战役》《月陷》《灵隐天光》《尘缘如梦》《岁华纪》《会宁铁木山传奇》《逆鳞相》《金锁玉关》《会宁黄土魂》《嫦娥奔月-星穹下的血脉与誓言》《银河初渡》《卫星电逝》《天狗食月》《会宁刘寨史记》《尘途》《借假修真》《海原大地震》《灾厄纪年》《灾厄长河》《心渊天途》《心渊》《点穴玄箓》《尘缘道心录》《尘劫亲渊》《镜中我》《八山秘录》《尘渊纪》《八卦藏空录》《风水秘诀》《心途八十一劫》《推背图》《痣命天机》《璇玑血》《玉阙恩仇录》《天咒秘玄录》《九霄龙吟传》《星陨幽冥录》《心相山海》《九转星穹诀》《玉碎京华》《剑匣里的心跳》《破相思》《天命裁缝铺》《天命箴言录》《沧海横刀》《悟光神域》《尘缘债海录》《星尘与锈》《千秋山河鉴》《尘缘未央》《灵渊觉行》《天衍道行》《无锋之怒》《无待神帝》《荒岭残灯录》《灵台照影录》《济公逍遥遊》三十部 《龙渊涅槃记》《龙渊剑影》《明月孤刀》《明月孤鸿》《幽冥山缘录》《经纬沧桑》《血秧》《千峰辞》《翠峦烟雨情》《黄土情孽》《河岸边的呼喊》《天罡北斗诀》《山鬼》《青丘山狐缘》《青峦缘》《荒岭残灯录》《一句顶半生》二十六部 《灯烬-剑影-山河》《荒原之恋》《荒岭悲风录》《翠峦烟雨录》《心安是归处》《荒渡》《独魂记》《残影碑》《沧海横流》《青霜劫》《浊水纪年》《金兰走西》《病魂录》《青灯鬼话录》《青峦血》《锈钉记》《荒冢野史》《醒世魂》《荒山泪》《孤灯断剑录》《山河故人》《黄土魂》《碧海青天夜夜心》《青丘狐梦》《溪山烟雨录》《残霜刃》《烟雨锁重楼》《青溪缘》《玉京烟雨录》《青峦诡谭录》《碧落红尘》《天阙孤锋录》《青灯诡话》《剑影山河录》《青灯诡缘录》《云梦相思骨》《青蝉志异》《青山几万重》《云雾深处的银锁片》《龙脉劫》《山茶谣》《雾隐相思佩》《云雾深处的誓言》《茶山云雾锁情深》《青山遮不住》《青鸾劫》《明·胡缵宗诗词评注》《山狐泪》《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不碍白云飞》《山岚深处的约定》《云岭茶香》《青萝劫:白狐娘子传奇》《香魂蝶魄录》《龙脉劫》《沟壑》《轻描淡写》《麦田里的沉默》《黄土记》《茫途》《稻草》《乡村的饭香》《松树沟的教书人》《山与海的对话》《静水深流》《山中人》《听雨居》《青山常在》《归园蜜语》《无处安放的青春》《向阳而生》《青山锋芒》《乡土之上》《看开的快乐》《命运之手的纹路》《逆流而上》《与自己的休战书》《山医》《贪刀记》《明光剑影录》《九渊重光录》《楞严劫》《青娥听法录》《三界禅游记》《云台山寺传奇》《无念诀》《佛心石》《镜天诀》《青峰狐缘》《闭聪录》《无相剑诀》《风幡记》《无相剑心》《如来藏剑》《青灯志异-开悟卷》《紫藤劫》《罗经记异录》《三合缘》《金钗劫》《龙脉奇侠录》《龙脉劫》《逆脉诡葬录》《龙脉诡谭》《龙脉奇谭-风水宗师秘录》《八曜煞-栖云劫》《龙渊诡录》《罗盘惊魂录》《风水宝鉴:三合奇缘》《般若红尘录》《孽海回头录》《无我剑诀》《因果镜》《一元劫》《骸荫录:凤栖岗传奇》《铜山钟鸣录》《乾坤返气录》《阴阳寻龙诀》《九星龙脉诀》《山河龙隐录》《素心笺》《龙脉奇缘》《山河形胜诀》《龙脉奇侠传》《澄心诀》《造化天书-龙脉奇缘》《龙脉裁气录》《龙嘘阴阳录》《龙脉绘卷:山河聚气录》《龙脉奇缘:南龙吟》《九星龙神诀》《九星龙脉诀》《北辰星墟录》《地脉藏龙》等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