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的成书时代与历史背景考
——《金瓶梅》研究之二
李千树
《金瓶梅》的成书时代与历史背景是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的重要课题。综合现有研究成果,其主要结论如下:
一、成书时代的基本共识
1. 创作时间范围
学术界普遍认为《金瓶梅》成书于明代嘉靖(1522-1566)至万历(1573-1620)年间,具体集中于16世纪中后期。
关键证据:
最早文献记载: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袁宏道致董其昌信中提到《金瓶梅》抄本,称“伏枕略观,云霞满纸”。
小说内容反映的社会风貌、物价、习俗等与嘉靖至万历时期高度吻合。
2. 版本线索
现存最早刻本为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金瓶梅词话》(“词话本”),学界推测其成稿应早于此至少二三十年。
部分学者通过文本中抄引的戏曲、小说(如《如意君传》《宝剑记》等)的流行时间,进一步推测创作不早于嘉靖晚期。
二、历史背景与时代特征
1. 社会经济的转型
商品经济发展:明代中后期商品经济繁荣,运河沿岸城市(如山东临清、济宁任城、徐州等)商业活跃,小说中对清河县市井生活、商铺、妓院、漕运的描写折射了这一时期商业资本的兴起。
阶级结构变化:商人地位上升,官商勾结现象普遍(如西门庆通过贿赂官员获取特权),士商关系复杂化。
2. 政治生态的腐败
权臣当道:小说中蔡京、朱勔等权臣影射严嵩父子专权时期(嘉靖朝)的贪腐政治,书中多次描写官员卖官鬻爵、司法腐败。
宦官与特务政治:虽未直接描写宦官,但“锦衣卫”“东厂”等特务机构阴影隐约可见(如第十七回“宇给事劾倒杨提督”反映官场倾轧)。
3. 思想文化的嬗变
心学思潮与人性解放:王阳明心学、李贽“童心说”等思想冲击“程朱理学”,小说对欲望的直面描写与这一时期对“人欲”的讨论相呼应。
俗文学兴盛:戏曲、说书、民歌等世俗文艺繁荣,小说中大量融入《山坡羊》《挂真儿》等俗曲,体现作者对民间文化的吸收。
宗教氛围复杂:明代佛道盛行且世俗化,小说中僧道、尼姑、法术等描写既反映民间信仰,也暗含讽刺(如胡僧赠药、吴神仙相面、诸尼姑作妖等)。
4. 城市生活与风俗
物质文化细节:服饰(“南京纻缎”“貂鼠皮袄”)、饮食(“金华酒”“酥油泡螺”)、器物(“螺钿交椅”)等描写精准反映嘉靖万历年间富商阶层的奢侈生活。
运河文化印记:小说地理背景“清河县”实为运河枢纽的缩影,南北货物流通、人口流动频繁,形成独特的商业文化圈。
三、成书年代的争议焦点
1. “嘉靖说” vs “万历说”
嘉靖说:认为小说批判矛头指向严嵩集团,且文本中未提及万历时期的典型事件(如张居正改革、援朝抗倭)。
万历说:指出小说中出现的“皇家永寿香”(万历帝生母李太后所建永寿宫)等细节,可能暗示成书于万历中期。
2. 文本内证的交错性
小说中存在一些时代错置现象(如引用万历年间刊行的《宝剑记》),可能是作者创作期较长或后世刊刻时人为增改所致。
四、成书方式与作者环境
1. 个人创作与集体润色
多数研究者认可《金瓶梅》由一位主导作者完成,但可能借鉴了民间说唱材料(如词话本中大量曲词),并在传抄过程中经过诸多文人主观修订。
2. 作者的可能身份
从文本展现的学识(医学、法律、戏曲、佛道)和社会洞察力看,作者应是山东鲁南或鲁西南地区一位熟悉官场、商业、市井的中下层文人,或有一定政治经历后隐居者。
五、历史背景的文学映射
《金瓶梅》并非历史实录,但其对16世纪中国社会生态的描摹具有高度典型性:
西门庆家族兴衰:映射商业资本依附权力、畸形膨胀后的自我毁灭。
女性群像的悲剧:反映商品经济下女性身体与情感的物化,以及传统伦理的溃败。
末世气息:全书贯穿的“盛极必衰”基调,呼应了明代中后期社会矛盾加剧、王朝渐趋衰颓的时代预感。
六、学术意义
《金瓶梅》的成书背景研究,不仅关乎文本解读,更是观察明代社会转型的窗口。它揭示了:
1. 文学与社会的互动:小说如何回应商品经济、政治腐败、思想解放等历史课题。
2. 文人写作的转型:从历史演义、神魔小说转向世情描写,标志中国小说史上“人情小说”的成熟。
六、参考文献
基础研究:吴晗《〈金瓶梅〉的著作时代及其社会背景》(1934年开创新考据)。
海外汉学:宇文所安、孙康宜等编《剑桥中国文学史》中相关章节。
近期成果: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卜键《金瓶梅风物志》等。
总之,笔者认为,《金瓶梅》的成书时代与历史背景考辩,既需微观的文本分析,也需宏观的社会史视野,二者结合方能深入理解这部“明代社会百科全书”的复杂性与先锋性。
2025年12月14日晚于济南善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