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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院子哥
作者/陈美(盐城)
周末没事钻个峪,开心时钻个峪,烦恼时钻个峪。西安人对秦岭七十二峪的那股热乎劲,像山泉水似的,淌着淌着就把我也浸透了。
峪口里最吸引我的,是那些藏在山褶子里的农家院。头一个认得的“院子哥”,是个九五年生的小伙。他的“春晓农家院”在沣峪深处,导航引着我一直走到山村尽头,终于瞧见那颇有纵深感的院落。刚进院子,一碗冒着热气的臊子面就先端到了眼前,面汤上漂着红油花,几个年轻人围坐在一起笑,那笑容比山里的日头还敞亮。
面碗见了底,院子哥一抹嘴:“走,带你们去挑战登山顶。”原来登山是他家民宿的保留节目。从山脚起步,他就明确了今天的目标:找能做盆景的小树苗,摘野猕猴桃,顺道拾些晚上篝火用的柴。我没当回事,没换轻装就跟着往上爬——毕竟在城里连“散步”都算运动,以为“爬山”不过是换个地方走路。可没走半个时辰,先前在办公室久坐的腿肚子就开始发沉,像灌了铅似的抬不动,喘气声越来越粗,盖过了山风,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连后背的衣服都贴在了身上。更糟的是,心里还揣着些没放下的琐事,连喘气都带着股憋闷的慌,这会儿连山里的风,都吹不散浑身的疲惫。
他回头看了看我攥着衣角、脚步发晃的样子,顺手从路边劈了根手腕粗的树枝,三下两下剔净枝杈,递过来:“挂着,得劲。”又指了指坡上几株筷子高的小树苗:“看,你要的榔榆,养好了比城里花市卖的精神。”另一个伙伴也蹲下来揉着膝盖,嘟囔着“不行了,歇会儿”,这位院子哥(后来熟了才知道他叫小斌)咧嘴笑,手指往山顶方向一戳:“再走一截,真有野猕猴桃,我上周还瞅见了,甜得很!”我们都笑,说他这是“望桃止渴”,可还是被他的情绪带动着继续攀登而上。

他脚步实在轻快,像只山羊似的在碎石路上跳跃。又往上攀了一程,果然,在两棵歪脖子老树旁边,缠着几蔓藤子,绿叶底下藏着些鹌鹑蛋大小的果子,绿皮上蒙着层薄薄的绒毛,风一吹,藤叶晃荡,果子就跟着轻轻蹭着叶片,透着股山里独有的鲜活劲儿。大家瞬间来了精神,高个子踮脚够藤上的,矮个子蹲身捡坡上掉落的,有人还找了根长棍,小心地敲着高处的藤蔓——生怕太用力,把整串果子都晃进陡坡下。
我捏起一颗,果皮上的绒毛蹭着指尖,软乎乎的。牙齿轻轻一磕,薄皮裂开的瞬间,一股清甜“噌”地就窜开了,没有水果店猕猴桃那种刻意的甜腻,反倒裹着山泉水的清冽,还带着点藤叶的淡香,顺着喉咙往下滑时,连之前登山攒下的燥热、城里积压的口干舌燥,都被这股甜意压得干干净净。同行的伙伴边嚼边叹:“之前在城里加班,喝多少饮料都觉得嘴里发苦,这一口下去,连心里的苦味儿都散了!”小斌在旁边笑:“这野果子金贵,一年就结这阵子,得顺着节气等,不像城里的东西,随时能买到,可少了这份‘等出来的甜’。”
我又摘了几颗揣进兜里,指尖还留着果皮的清香。再往上走时,腿肚子好像也不那么沉了,喘气声都轻了些——原来这山里的甜,不只是解了口腹之欲,更像给身体里灌了股劲儿,把之前被工作、琐事耗空的“电量”,悄悄补了大半。就为这一口甜,先前爬山路的累,好像都成了值得的铺垫。
下山时,我们的背包塞得鼓鼓囊囊。他的任务才刚开始。只见他跃进一道干涸的溪沟里,东看看西摸摸,选中几段柴质好耐烧的老树桩。也不见他怎么费力,肩膀一顶,胳膊一撬,那百十来斤的木头就顺着陡坡“轰隆隆”地翻滚下去,声音闷沉沉的,惊起林子里一阵扑棱棱的飞鸟。我们跟在后面欢呼起来,山谷里荡着回音。

晚上的篝火燃得噼啪作响,火星子直往墨蓝的夜空里蹿,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暖烘烘的。小斌抱来一筐橘子和线椒,往火堆边的石板上一放:“烤着吃,橘子烤软了不涩,线椒烤皱了喷香。”有人提议:“先别急着发圈,尝尝再说——城里天天对着屏幕,这会儿咱跟火近点,跟日子近点。”大家听了都笑,把手机揣回兜里,围着火堆伸手翻烤食物。线椒烤得“滋滋”冒油,剥开皮咬一口,鲜辣劲儿裹着烟火气直窜鼻腔;橘子烤得表皮发焦,一掰开来,甜香里带着暖融融的温度,连胃里都跟着熨帖起来。
没人提工作群里的未读消息,没人提生意上的业务,只有柴火噼啪的声响、欢乐的笑声和山风掠过树梢的轻响。同行的一个小伙子之前总说“心里堵得慌”,此刻却拿着烤橘子叹:“在这儿待着,连呼吸都觉得松快,好像之前揪着的心,被这火烤化了似的。”还不知称呼的另一位,一边添着柴,一边慢悠悠说:“山里的火跟城里的灯不一样,灯照得亮路,火能暖透人。累了就多烤会儿,啥也不用想。”望着跳动的火苗,真的感觉浑身紧绷的弦一点点松下来,那些焦虑、烦躁,都随着火星子飘向夜空,慢慢散了。
夜里十一点多,我们陆续回房歇下。我推开二楼的木窗想透口气,却见院子里那堆火还没灭,小斌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半边脸。点开他的直播间,他正用带着陕西腔的普通话,慢悠悠讲白天摘猕猴桃的事:“……那甜,跟水果店买的就不是一个味儿,是太阳晒出来的、山风吹出来的甜。”屏幕上,点赞的小红心扑簌簌地往上冒。
同行的另一个游客介绍说:“别看他年轻,担子重着哩。俩双胞胎儿子刚九个月,两边老人也常来,帮衬着也指望着。现在行行内卷,经营小院也不容易。”我望着楼下那簇跳动的火苗和火苗边清瘦的身影,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撞了一下。在这个流行说“躺平”的年岁,有年轻人正用一副不算宽阔的肩膀,稳稳地扛着一个家的四季。
临睡前,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小斌发来的:“明早进山挖黄精,好东西。”

第二天在院子里,我第一次见到了他那对双胞胎儿子。老大叫右右,眉眼秀气像女孩,却皮实得很,不让生人抱;老二叫左左,虎头虎脑男孩相却文静得很,谁抱都不拒绝。我人缘好,左左和右右都咯咯笑着让我抱,我觉得今天进山,准能有运气。
进山的期待很快在山路上遇到了考验。走到一处近乎垂直的陡坡前,小斌停下脚步,看了看我们几个气喘吁吁的“生手”,又抬头望了望嶙峋的石壁,果断摆了摆手:“你们从这边上去,”他指向另一条有明显踩踏痕迹的缓坡,“那边好走,安全。这边深山老林我们熟。”
我们这队顺着缓坡走,倒也顺利。爬上山顶的那一刻,眼前豁然开朗,远处的山峦一层淡似一层,果真是“终南阴岭秀”。还没来得及陶醉,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七八只野山羊从灌木后窜出来,站在不远处的石台上,歪着头打量我们这群不速之客。四川来的小陈是个老户外,拉着我们看地上的脚印:“瞧,这是野猪拱的,那是麂子跑的。”新鲜得很。
我们这边收获不多,但是正对面山梁上传来喜讯——挖到“黄精王”了!喊声在山谷里回荡起来,欢乐是今天的旋律。
返回小院,温馨的烟火气里,我想,成人的快乐是浸泡在担当里的。小斌的担当,既是热忱待客的本分,更是对家庭的承诺。看着他忙前忙后、不知疲倦的样子,我总会想起左左和右右趴在他肩头熟睡的小脸,想起他媳妇下班回来,双手塞进他后脖颈开心笑“真暖和”。
在终南山的另一条峪——扯袍峪里,我还认识了另一位“院子哥”,这位是有“院子姐”辅佐的。他们的院子,是自己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慢慢拾掇出来的。茅草苫的屋檐,木头钉的篱笆门,屋边休息区的廊架上,垂下一串串红彤彤的山柿子,像小灯笼,熟透了的,一捏软软的,撕开皮就能吮吸里头的蜜。正屋前摆着从重庆娘家运来的石槽石墩,养花草,当台面。那张巨大的圆茶台,原是一块圆木桩,两个人从山下一步步挪上来,摆在院中,稳重如山。
炉子上坐着的铁壶“噗噗”冒着白气,里面煮着黄精和山枣。我们围炉坐着,听山上引下来的泉水汩汩流入鱼池,铁壶沸腾的声响混着风掠过树叶的“沙沙”声,连说话都不自觉放轻了语调、放慢了语速。院子姐从廊架下摘下熟软的柿子递过来,一边如数家珍般说着她和院子哥今天上山顶挖黄精的收获。在这儿,尝一颗柿子的甘甜、等一壶茶水烧开,成了不用急慌的事——那些被日程表追着跑的焦虑,像冬日山头的太阳,不知不觉就沉下山去。偶尔有山雀落在院中的鱼池旁,啄食几片散落的黄精,院子哥也不赶,只笑着说:“山里的客,来了就自在些。”这份不慌不忙,像热茶一样暖人,把人心里的空落落,填得满满当当。

两口子都是直播能手,镜头对着院子,对着山,也对着他们自己慢悠悠的日子。没什么脚本,就是拉家常,朴实亲切的话语却像山间的风,自然得很。西安城里的一对高校教师夫妻是常客,几乎每周都带着上三年级的儿子来。
院子哥会准备好一段段圆木和一把斧头,让孩子试着劈柴。也教他用原始的弓钻木取火,孩子总是耐性不够,搓得手心发红还没见火星,就丢开手跑去追鸡了。喝茶聊天时,不知怎么说起作文的事,孩子忽然就蔫了,趴到妈妈腿上愁眉苦脸。妈妈轻轻拍着他的背:“不怕,我们会帮你的。”爸爸则叹气:“才三年级,规定要求写五六段,现在教育真有问题。”我忍不住想:父母要是能陪孩子把钻木取火坚持到底,或许可以更好帮助孩子的作文难。
院子里的小动物都似乎有点个性。一只八哥,见了男客就“你好”,女客来了,任你怎么逗,它都漠视不理,连女主人也不例外。他家鸡和羊是只养不杀,负责下蛋和产奶,曾有客人想买了吃,院子哥心疼得不停摩挲着。看家的土狗叫“三毛”,平时安静得像尊石像,我都怀疑它是不是在山上待得性子孤了。直到有天午后,山下传来阵阵吆喝:“收购,收购……”(陕西口音浓,“收狗”听着很像“收购”)一直趴着打盹的“三毛”猛地炸起,冲到篱笆边,朝着山路方向怒吼起来,凶悍异常,完全变了个样。我愣了几秒,才哑然失笑——它居然听得懂陕西话,它在抗议呢。
院子哥很肯定地说:“三毛记性好,来住过的客人,它都认得,它会迎送客人带客人爬山。”第二次去,车刚停在坡下,就看见一个黄影子窜下来,围着我的腿亲热地打转,正是“三毛”,尾巴摇得欢快像见到自家人。
这次又遇到了那一家三口。男孩正在院角落处玩劈柴,兴致盎然。我突然想起上次他为作文发愁的模样,一个念头突然清晰起来:其实,最好的作文课,不就在这院子里吗?
院子哥没有教什么写作方法。他带着孩子辨认草药,告诉他哪种叶子能止血;指导孩子劈柴生炉子、钻木取火;也用对待小动物的爱心感染孩子。孩子和他一起经历的欢笑实践,就是最生动的作文课啊。生活本身,已经把最丰富、最深刻的素材,摊开在这青山绿水之间了。
想到流行于美国的创意写作,没有规则,只要写,不要思来想去,必须写得快。我想悄悄给这个孩子选录几段视频,建议他就把视频里做的活动说的话先快速写下来,原汁原味的生活内容多好!
院子哥和院子姐的日子过得从容自在,他们已经把孩子培养成少校军医,两口子依然陶然于山林间,他们的生活态度继续给予着别人温度。
两个院子哥,一个鲜红跳脱,用青春在祖辈的土地上奋力创业;一个朱砂沉静,用丰厚岁月在山水间慢慢浸润出从容。
感谢院子哥,让我的每次“钻峪”,都得到“满格的充电”。




作者简介:陈美,江苏盐城人,教育工作者,目前赴陕西支教工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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