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宝智
于是当驼铃复起,争议也随之升腾,人们争论着路径的正统、路线的精确,仿佛丝路是一根可以丈量、不容毫厘偏差的钢索。这热闹的争议本身,恰恰暴露了我们认知的某种贫困——我们太习惯于将历史简化为一条线、几个点,将那场持续千年的、弥漫整个欧亚大陆的文明深呼吸,压缩为地图册上几道醒目的箭镞。而千阳,以及无数个如千阳一般被那箭镞轻轻掠过的地名,便在这简化的凝视中,沉入历史的静默。但争议的价值,或许正在于它是一把钥匙,不经意间撬开了我们对“路”的固有想象,迫使我们低下头,去审视那被宏大脚印覆盖的土壤本身。千阳的意义,在这样的审视中非但未被削弱,反而获得了一种更为恳切的印证:它证明了丝路从来不是一个可供复刻的“剧本”,而是一片由无数可能性交织成的“原野”。
真正的丝绸之路,其生命力恰在于这种网络般的混沌与弥散。它不像现代的铁路,有着严格的技术规程和不可更改的轨道;它更像季节性的河流,主干道固然汹涌,却有无数的支流、潜流、地下水脉,依据气候、政治、商贸的微妙变化而随时改道、漫溢、或隐或现。东天驼队的当代之行,无论其路径如何考据,本质上都是一次对线性历史的浪漫追摹,是献给记忆的一场庄严仪式。然而,千阳所代表的,是那场伟大交流的“日常状态”。没有日夜不绝的使节与驼队,却可能有零星粟特商人在此歇脚,将一件残破的玻璃器皿遗落乡间;没有烽燧传递军情文书,却可能有僧侣在此借宿一宵,使某段佛经的变文在本地戏文中留下半句异域的腔调。这不是高潮迭起的戏剧,而是文明接触后沉淀下的、几乎无法考证的“尘埃”。正是这无数微粒般的接触、无声的渗透,构成了文化融合最深厚的基底。我们争议“是否经过”,如同只关心舞台上追光下的主角念白,却全然忽略了那构成戏剧氛围的微弱灯光、细微声响、乃至观众席中一声压抑的咳嗽——而这些,才是让一场演出成为“真实存在”而非空洞图景的全部细节。
因此,对丝路“遍地化”的揶揄与对千阳“不在其上”的忽视,实则是同一种思维的两面。前者忧虑神圣性的稀释,后者则囿于中心论的偏狭。而千阳的案例,恰恰解构了这种非此即彼的紧张。它告诉我们,丝路的影响是一种“场域”,而非“轨道”。处于这个文明交流场域中的任何一点,无论距离那光芒四射的“主干道”是近是远,都无法完全自外于这场持续数个世纪的能量交换。关陇褶皱中的风,或许裹挟过来自河西的沙尘;本地窑工陶器上的纹样,或许在不自觉中摹仿了某种远西风格的简化变体;甚至方言中某个突兀的音节,都可能是古老商队语言的化石残迹。这种影响是微观的、化学的、如同染料入水般缓缓晕染,它不需要官方驿站的印章来证明自己的合法性。它的存在逻辑是生态的,而非行政的。
最终,千阳让我们领悟,历史叙事的权力固然塑造了我们的记忆,但真实的历史过程远比叙事宽广。那支向东的驼队,行走在一条被当代人“选择”并“命名”的象征之路上;而千阳所经历的,是无数无名者在无数个平凡日子里,用脚步、货担、生计与偶然的选择,共同踩踏出的生活的、具体的路。前者是历史的骨骼,清晰可见;后者是历史的血肉,丰盈却易腐。没有骨骼,形体不立;没有血肉,生命无存。对丝路的理解,若只执着于骨骼的测绘,而遗忘血肉的温度与模糊的轮廓,我们得到的将是一具精巧的标本,而非那条曾让整个世界为之律动的、活生生的文明脉搏。千阳,以及所有被“路”的概念所边缘的千阳们,它们沉默的山水,正是这血肉丰满的证明,它们提醒我们,任何关于文明交流的宏大叙事,若失去对这些幽微角落的体察与敬畏,都将失之于片面与空洞。丝路的精神,不在复刻某条线,而在理解那片原野——在那里,每一条小径,包括那些似乎从未迎来驼铃的小径,都曾以自己的方式,参与了一场伟大的风吹过。
作者简介:李宝智,陕西省千阳县张家塬镇曹家塬村人,农民,中共党员;1998年毕业于陕西省农业广播电视大学果树专业,为农民科技专家。现任杨凌生态农业促进会副会长。热爱文学,为宝鸡市杂文散文家协会会员,作品散发各公众平台。
千阳县“见义勇为” 先进个人, 2013年入选“全国好人榜”;多年获得宝鸡市老科学技术协会“学术金秋”活动论文奖;分别获得市县镇不同荣誉称号与表彰40多次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