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生命与时代浪潮的交响
——读郝封印《时代的记忆》
文/陈增印
我对于郝封印老师,仰慕已久。我长期订阅《牛城晚报》,关注其中的副刊。一位作者,给我的印象很深。他发文并不频繁,却扎实厚重,篇篇精品。比如他写家乡的“麻事”,从线麻的播种、管理到拔麻、去叶、搬运、沤制、晾晒、剥皮、打捆等等,一道道工序说得清清楚楚,生动形象,一看就是一个有生活、有底蕴的人。这个人就是郝封印老师。看多了那些浮华做作、无病呻吟,很难不被郝老师的文字所感动。所以,“郝封印”这个名字,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里。
2024年12月,沈五群老师来电,说要介绍一位“大咖”给我认识。知道是郝老师后,我喜出望外。可我即位“真聋天子”,助听器的音量已经调到天花板,还是没法与人交流。见到偶像却无法聆听教诲,太遗憾了,无奈只好婉辞。之后赶紧配上新的助听器。
今年4月5日,应西北留老书记张喜魁老师的邀请,我到西北留采风,与郝老师不期而遇,并获赠老师的大作《时代的记忆》。回家捧读,一时入迷,不知今夕何夕。
《时代的记忆》采用传统的章回体,共分童年梦、升学梦、英雄梦、麻农梦、皇粮梦、老板梦、醒梦、惊梦、圆梦、问梦十章五十七回,试图“从童年到老年各种不同年龄不同场合的亲身经历和感受,着重从社会阶层和个体处境两个方面,勾勒出社会的进程和一种生活的内心历程”。(《后记》)
一、纳须弥于芥子,由个体见时代
作品没有宏大叙事的空洞说教,而是将大时代的风云变幻嵌入具体的生活场景与个人遭遇中,让社会变迁变得可感可触。大跃进时期“大锅饭”的集体生活里,做饭用最大号的出印锅,一二百人一起吃饭,家里铁锅铁钉全拿去大炼钢铁,这是特殊年代的生活图景;三年困难时期,榆树皮被剥光,槐叶、红薯蔓、玉米轴都成了口粮,邻居家姊妹四个饿得见什么吃什么,这是40后50后亲身经历的生存困境;改革开放后,家乡从“春有麦苗夏有荷”的传统农村,蜕变为“十步一厂五步一店”的华北板材生产基地,通过宏源路的繁华与板材厂的兴起,见证了市场经济对乡村的重塑。
从文革时期的“破四旧”、“大串联”,到恢复高考后的“鱼跃龙门”,再到新世纪的拆迁改造、疫情防控,作者将个人经历与国家大事紧密相连。1963年七里河洪灾中,“猪圈塌了,墙头倒了,街道成了洪河”,既是个人记忆的创伤,也是国家下大力气根治海河、完善水利设施的背景;2016年 “7·19”洪水后家乡重建、百泉复涌,又折射出生态治理与民生改善的时代进步。这些个体视角下的细节,共同拼凑出新中国数十年间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从封闭保守到开放包容的社会变迁全景。
二、突围与求索,逐梦与圆梦
全书以“梦”为线索,串联起作者不同人生阶段的追求与坚守,个人奋斗始终与“梦”的起落相伴相生。童年时,“天天过年”的共产主义梦映照出大跃进时期的纯真期盼;求学时,“考上县中、吃上商品粮”的升学梦,是“老三届”在教育动荡中的执着追求;参军后,“保卫祖国”的英雄梦,化作内蒙边境架线施工、战备拉练中的热血担当;回乡后,“挣钱养家”的麻农梦,体现为拔麻、沤麻、剥麻的辛勤劳作;从教后,“教书育人”的皇粮梦,凝结在三尺讲台的深耕细作;晚年时,“记录时代”的写作梦,让古稀老人在疫情期间笔耕不辍。
作者的人生沿着“逐梦—破梦—寻梦—圆梦—问梦”的轨迹一路前行:下海经商遭遇失败,却收获了对社会的深刻认知;中年经历四弟被害、妻子患病的重创,却以坚韧心态重建生活;晚年加入作协、发表作品,终圆年轻时的文学梦想;面对不断离去的发小、同学、战友,深度拷问生命的本质,使人生之梦逐渐归于圆润。这些“梦”不仅是个人理想的寄托,更是时代精神的投射——大集体时代的集体梦、改革开放后的个体梦、新时代的幸福梦,作者的逐梦之路,正是一代中国人在时代浪潮中坚守与突围的缩影。
三、千锤百炼,造就珍品
和郝老师交往的点点滴滴,一次又一次打破我的认知。郝老师特别有才,从他发表的高质量作品可以看出来。一般来说,有才的人往往“傲气”,因为他们有“傲”的资本。但是交往起来,却发现郝老师特别谦逊、宽容、大度。另外,无论组建“邢州清风研学会”还是“邢台晋祠文化研学会”,郝老师都表现出超强的组织协调能力,以其人格魅力,吸引了大批同道共襄盛举。
读了《时代的记忆》,我终于明白,作者能有今天这样的能力、气度和成就,跟他的复杂经历有关。
郝老师生于冀南农村,家境贫寒,求学之路屡遭经济与环境掣肘,这让他深度共情普通人的挣扎,成为书中“童年梦”、“升学梦”等章节的底色。他摒弃悬浮叙事,以朴实笔触记录乡土艰辛,形成“接地气”的创作风格,也让他毕生重视教育的价值,为后文“醒梦”、“圆梦”埋下伏笔。
经商遭遇风险、蒙受背刺,从小有成就跌至生存困境,从而打破了他对“成功”的单一认知。他不再执着于物质功利,转而反思人生价值,完成从“逐利”到“寻道”的觉醒,让《时代的记忆》跳出普通自传框架,升华为对时代与人性的深度叩问。
从“麻农”到“吃皇粮”,再到自主创业、回归写作,他在时代浪潮中多次经历身份转换的阵痛,遭遇体制、市场、观念的多重冲击。
所有这些,让他的个人记忆与时代记忆深度绑定。他将个体命运置于国家发展脉络中,使作品既有个人悲欢,又有集体印记,实现“个人叙事”到“时代叙事”的格局升级,也让他坚定以文字记录时代的创作使命。
作者在谈到沤麻时说道:“任何人或任何事物,都要经历过一番磨难或修炼,才能终成‘正果’。”各种磨难,其实只是一个方面,那些亲情、友情、成功和荣誉,则是另一个方面。二者就像大大小小的锤子,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方式,不断塑造着铁砧上的器坯。直到有一天,光射斗牛,一件绝世珍品傲然问世。这件绝世珍品,就是《时代的记忆》和它的作者。
四、平中见奇,朴里见色
作品的语言兼具乡土气息与时代质感,以质朴直白的表达承载厚重的情感与历史。作者善用农村生活中的鲜活意象与口语化表达,让文字充满生活温度:写父亲当司务长“拿着铁棒敲破钟,金鸡独立旋转喊开饭”,生动再现了大食堂时期的热闹场景;描述拔麻“两手握紧麻杆,一脚为支点,身体向后倾斜发力”,精准还原了农活的操作细节;南邻三奶奶,虽然是小脚,干活不亚男子汉。“可腰却累得像一张弓,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两条腿和脚还在院子里,可脑袋早已进了屋”,一位生性要强的寡妇想要挺起腰杆赢得尊严,反被生活压弯了腰。
同时,作品融合了不同时代的语言特征,成为时代变迁的隐性注脚。文革时期的“破四旧”、“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改革开放后的“万元户”、“停薪留职”,新时代的“疫情防控”、“精准扶贫”,这些特定时代的词汇自然融入叙事,形成独特的语言年轮。此外,作者常以俗语、谚语点睛,如“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墙倒众人推,鼓破众人捶”,既贴合农村语境,又增强了文字的表现力;偶尔穿插的诗词与快板书(如《吟麻》、《领袖智退百万兵》),则丰富了文本的艺术形态,展现出“草根文人”的文化积淀。
作者善于运用简练的白描,做到以形传神。作者介绍1978年郝麻村小学六年级毕业照上的自己:“只过了28个春秋的我,消瘦的面孔像48岁,挺直的脖颈像刚冲破冬雪冒出来的小草,整个身体像刚从夹缝中缓慢长出的一棵树苗,那双大眼直挺挺地瞅着前方,仿佛要从摄影师那里搜索到人生的标准答案。”几经幻灭的“我”,面对着命运开启的门缝,那种迷惑和探究,跃然纸上。
不动声色的朴素叙事,往往起到震撼人心的效果。书中描写老年妇女给小孩“摁疙瘩”:“她们先是把自己正在干活的右手顺便在臀部后面蹭两下,然后把食指伸进香油瓶子里蘸一蘸,再让孩子张大嘴,用她蘸过香油的那个食指伸进患者喉咙里在红肿变大的扁桃体上使劲儿摁一下……”这种不讲卫生的危险行为,却是当时农村的日常操作,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孟如意同学把家里做的新棉鞋放在炉子上,谁知道第二天起床再拿棉鞋的时候,一连拿了两三次都拿不起来,原来因为离火太近经过长时间熏烤整双鞋已经成了灰,烧成了灰粉的鞋子可看上去竟然还和原来的鞋子一模一样……”读到这儿,你可能感到稀罕,甚至可能发笑,但是读了下一句你就笑不出来了——“第二天他回家后就辍学了……”一双棉鞋,居然改变了一个同学的命运。当时的贫穷,恐怕是那些天天喊着要回到过去的人始料未及的。
2016年7月19日半夜,洪水突至,一位只能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向房顶上的家人招招手,说:‘我是上不去了,你们不用管我了。’没有呼救,没有哀嚎,也没有挣扎,他带着和平时一样的微笑,被洪水吞没了……”
生命的陨落,原来可以这样的从容与悲壮。这种冷静的叙述,使我心痛得几乎读不下去。
《时代的记忆》没有惊天动地的情节,却以个人史的真诚、时代史的厚重、语言的质朴,成为一部值得品读的“草根史诗”。作者用一生的坚守与奋斗证明,平凡个体的人生轨迹,终将汇聚成时代的洪流;而那些历经岁月沉淀的“梦”,既是个人精神的灯塔,也是民族复兴的生动注脚。
【作者简介】陈增印,笔名曾殷,河北邢台人。1982年大学毕业,长期从事教育工作,喜欢读书,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