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旧日时光(五)
李东川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岁月已变得朦胧模糊,唯有行走在南广河的那些木船,还有那些形形色色的船帆仍清晰的印在我的脑海中。
一早,又是幺妹儿把我叫醒了。
刚一出门幺妹儿就急匆匆地叨叨:幺爸说船八点就起航,叫你抓紧点吃饭。
我觉得有时人是很怪的,当你喜欢一个人时,她身上的缺点在你看来也是美的,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真是道出了天下有情人的心声。
比如就在此时,面对幺妹儿急匆匆的叨叨,依旧是银铃般的动静,只不过平时那声音是柔柔的,有种轻抚人心的感觉。而这急促的叨叨却
幺爸早已端坐在方桌上方,我和幺妹儿分左右坐在幺爸的两侧。今天桌子上摆着珙县人喜欢吃的猪儿粑,包谷粑,黄粑,锅里是热乎乎的豆浆。
我和幺妹儿看着幺爸,幺爸拿起筷子指了指桌子上的那些粑粑说到:“动筷子吧”。
后来我才发觉这食物在四川人的眼里有种神圣的感觉,似乎很少说吃菜吃饭什么的,而是用“动筷子”,“拈哦”等词代替“吃”这个字。
记得后来我下乡时,老乡请我们吃年饭,说是让我们晚上去他家“打锣”,弄得我们莫名其妙的。结果进家一看桌子摆了一桌子好吃的,什么腊肉,烧白,粉蒸肉还有各种各样的粑粑。主人家嘴里就是那两个字“拈哦”。
那年收了水稻,我们看见房东盛了满满一碗米饭,摆在坝子中间的桌子上,上面插了一双筷子。从那时我才知道,那些乡下人每年收获了粮食总是把第一口粮食敬天敬地,他们的那些礼数和对天地的敬畏也许是我下乡时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吧。
我正埋头吃饭,幺爸突然来了一句:幺妹儿,今天是你伯伯的船,你愿意跟着去耍不。
正在吃饭的幺妹儿一愣,我在她愣神的眼光里读出了四个字“不敢相信”。
她一下反应过来:“是大伯的船?”
在得到幺爸的肯定后,她又转头看向我,她一定能看出我热切的眼光,忙点头道:“去去去。”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脸一下红了。
我真是喜出望外,强作镇定,把头转向了幺妹儿。我们俩对视了一下,赶紧都把头扭向了一边。
又是一个大晴天,幺爸目送我们出了门。
我们的心情好极了,一路上幺妹儿都是蹦蹦跳跳的,当她从码头上蹦哒着一步步跳下台阶时,那娇小的身影在我眼中幻化成了一只欢快翻飞的蝴蝶。
河上的大伯和他的那些伙计们正在扯动着船帆准备启航了。
只见大伯用竹篙用往岸边一撑,船就慢慢离开码头,向河中央驶去。
“他大伯,那两个娃儿一路上就拜托你照顾了。”
我看到了吊脚楼的窗户上幺爸探出的头和使劲摆动的手。
“你放心吧”,大伯向幺爸挥了挥手。
“幺爸,你放心吧”我和幺妹儿异口同声地喊着。
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没有一丝风,那撑起的帆一动不动地垂在桅杆上。南广河的水清澈见底,那些晶莹剔透的鹅卵石在水的折射下,闪烁着动人的光泽。可以看到成群结队的鱼儿在水中欢快的游动。
逆流而上,南广河的左侧是铺满鹅卵石的河床,右边则是喀斯特地貌的悬崖峭壁。峭壁上竹林中的竹子垂在河面上,可以看到水下不断有跃起的鱼儿伸嘴扯下那些竹叶。
当船行至一个岩窟窿处时,船停了下来,大伯发话了:“三娃儿,下水到那岩窟窿下去,看看有没有“挨泥”?”,
“挨泥”?什么东西啊,弄得我一头雾水。幺妹儿看到我一脸懵样,笑了说道:大伯说的是“岩鲤“,是这南广河上的一种特殊鱼种,它属鲤科。因其常栖息于河水缓流的石穴内,常常跃出水面吃洞穴壁上的苔藓类植物,所以它除了有鲤鱼的特征外,还适者生存地进化成了自己独特的模样,脑袋不像一般鲤鱼那样是椭圆形,而是尖头尖脑,尤其是它的下唇,可能是长期跃。出水面去够岩壁上青苔之类的食物,明显的比上唇突出了很多。
多亏了幺妹儿这一说,要不我连“挨泥”(川话把“岩”念成了“挨”)和“岩鲤”的字眼儿都分不清。
大伯把竹篙从船头的那个铁环中插下去戳在河底,船一动不动的停在那里。只见他和那些伙计们都掏出了掖在裤腰带上的叶子烟,卷把卷把卷成了烟卷,掏出火柴点着了。
原来他们这是在借机歇气呢。
船上载的是棉纱棉布,是些易燃物品,所以他们都自觉的坐在船帮上,那些落下的烟灰都随着河水漂走了。
“幺妹儿,你到船舱里拿上两根鱼竿和小哥钓鱼吧。”
一听这话幺妹儿二话没说就跑到船舱去了,不一会就拿出来两根鱼竿,所谓的“鱼竿”就是用“慈竹”做的,把竹竿上的枝叶去掉,在竿头栓上线和钓钩就成了。
幺妹儿拿来了苞谷粑粑做钓饵,熟练的捏在鱼钩上,一下抛在河里。
看见从来没钓过鱼的我笨手笨脚的样,幺妹儿笑了,过来帮我挂上鱼饵说道:往水里一甩就行了。
可以看到清澈见底的水里成群结队的鱼在船周围游来游去,根本就不看钓饵一眼,硬是不上钩。我心里那个急真是喜形于色挂在脸上了。
大伯边抽烟边笑咪咪的看我们说:幺妹儿,你们打打窝啊。
打什么窝?
我还没反应过来幺妹儿已拿起了半个苞谷粑粑,用手捏捏团团一下散了出去。
可以看到清澈的水里那些鱼儿纷纷扬扬逐食的情景,还清晰的看到了一条有尺把长的鱼儿咬住了幺妹儿的钩痛苦挣扎的样,幺妹赶紧把鱼竿往上一抖,不一会儿就把那条鱼拉出了水面,“啪”的一声掉在舱板上不断地蹦哒,我赶紧扑了上去摁住了它。这鱼我认识,我曾在珙县的洛浦河见到过它,叫白甲,它的肉质鲜嫩是河中的美味。
就在这时潜进岩穴里的三娃出来了。只见他手上举着一条岩鲤,足足有两斤多重,船上的人都高兴的蹦了起来。正在这时,幺妹儿又钓起了一条一斤多重的青波。除了岩鲤我不了解外,这白甲和青波我都知道是河鲜中的极品。
幺妹儿不愧是在南广河边长大的,真是一把钓鱼好手啊。一股佩服之心油然而生。
“好了,开船了”,大伯一声吆喝,伙计们各就各位。我和幺妹儿坐在船舷上,光着脚拍打着水,任水从脚面上划过,凉嗖嗖的好舒畅。
可以看到河边的峭壁上凿着不少桩孔,大伯说那都是这一带最古老的民族“僰人”葬死人的悬棺。
悬挂在上面的棺材因日晒雨淋年深日久早已腐朽消失了,只剩下峭壁上这些密密麻麻的桩孔。
那曾经活跃在这一带的“僰人”因何原因在一夜间就消失了呢?
他们却在这河边的峭壁上,在山间的悬崖上留下了一具具棺材,给我们留下了一道千古之谜。
木船在河里爬行着,那些怪石嶙峋的悬崖峭壁在我的眼前缓缓而过,我看到了放置在悬崖洞穴里的那些棺材,看到了在悬崖树林蹦跳的猴子,还有“扑楞楞”飞过水面的水鸟,突然幺妹儿指着峭壁脚的水面,我看到了一条一米多长的水蛇正在悄无声息地滑行。
看着这些从我眼前划过的景象,我索性四仰八叉的躺在舱板上,闭着眼听河水流过船身的“哗哗”声。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眯着的眼呈现出一片通红,在似睡非睡中只觉得思绪飞扬,仿佛在“哗啦啦”的波浪上,随着昼夜不息的流水流向遥远的地方。
“过妹妹窝了”。
大伯的一声吆喝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妹妹窝,是孝儿传说中的那个妹妹窝吗?”
“嗯”,幺妹儿看着河水中荡起的一个个漩涡,头也不抬的点了点头。
“今日跟妹对山歌,不见小妹半年多。今日总算碰上你,脸上笑出小酒窝。”
大概是触景生情吧,正在撑船的大伯唱起了思念妹妹的山歌。
就在这一瞬间,我觉得“妹妹窝”这一河滩的水,这一座陡峭的山,和这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突然生发出了含情脉脉的韵味儿。
“杭唷杭唷”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前面的滩头上传来纤夫的号子声,看到了在急流险滩上那群拉纤的纤夫,只见那四五个纤夫脚蹬草鞋,赤裸着上身,那根粗粗的纤绳深深勒进了他们的肩背。
他们在“杭唷杭唷”的号子声中,脚蹬布满鹅卵石的河床,双手死死抠着那层层叠叠的鹅卵石,匍匐爬行的身子被纤绳紧紧的绷着,一起一伏、一寸一寸地前行。
突然就想起了1961年父亲带着我和妹妹回山东老家时,在长江巫峡看到的那些纤夫,那真是一个庞大的拉纤队伍,好几十人的纤夫,在将近100里水路的滩流中,不断地倒换着拉纤,他们时而在布满鹅卵石的河床上匍匐前行;时而在在陡峭的栈道上,贴着峭壁,用手抠着壁缝艰难的挪动。
还有印象最深的是1982年夏天我和爱人和两岁多的儿子在长江三峡看见的那些纤夫,他们全是赤身裸体,一丝不挂,爬行在河床的鹅卵石中,爬行在那陡峭的岩壁上,那种内心的震撼,永远留在了自己的心间。
转眼我们的船也到了滩头,我看到滩头上那些肩背纤板纤夫,正翘首以盼的盼过滩的船老大能雇佣他们呢!
我们的船拉了一船棉纱,布匹,没什么重量,船上的三位伙计自己就能对付了这个险滩了。
这条河上那里有险滩那里有礁石他们清楚得很。
也不用招呼不用提醒,只见他们脱下了衣服裤子,只穿一条窑裤儿(内裤),脚蹬草鞋,把头帕解开重新紧紧的缠在头上,就跳在了河里。
我赶忙对大伯说:“大伯,我们也上岸吧”。
大伯边撑着竹篙锚着劲从船头走到船尾,边吆喝着:你们小孩没有份量,坐在那里别动。
岸上那三位伙计,已匍匐爬行开了,“杭唷杭唷”,他们一起吼着号子,船在他们的拉动下,一寸一寸的朝着滩上挪动。
只见大伯沉着冷静来回摆动着竹竿掌握方向,时不时的把竹篙撑在水底用肩膀顶着弓着身子锚着劲从船头走到船尾,就这样反反复复的顶着逆流中的船艰难地行进。
我看到他头上和肩背上渗出的粒粒汗珠,看到他顶着篙竿的肩窝上磨出的那团血印。
——待续

一生中我曾三次见过纤夫拉纤的情景,1961年冬在长江巫峡;1964年秋天在珙县南广河;还有一次是1982夏天在长江三峡,当我看到那些匍匐在鹅卵石间和悬崖峭壁上、赤身裸体一丝不挂拉纤的纤夫们时,我被强烈的震撼住了!
2025年12月1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