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收拢一片光(散文)
朱国红(湖北)
推开门,我走进立冬的第一个早晨。风立刻迎面而来,不是秋日那种带着商量口吻的拂动,而是一种削直的、清癯的冷。这风是一位技术高造的滤光师,它一夜之间,将空气里所有夏秋的浮尘与溽热都涤荡干净,只留下本质的透明。世界仿佛一块刚刚擦拭过的巨大水晶,每一个棱角都清晰得惊人。
这光,便不再是照耀,而是凝结。它凝结在僵直的枝梢,像给每根树枝镀上了一层极薄的、冰冷的釉彩;它凝结在覆着白霜的瓦楞上,反射出细碎而锐利的星芒;它凝结在每一寸变得坚硬的土地上,让大地仿佛成了一面暗色的镜子,试图映照天空的全部秘密。我伸出手,掌心向上,并不期待温暖,却好像能触碰到这光的质地一一像最薄的玻璃,清透而凛冽。立冬的第一课,竟是教人如何从这无边的寒澈中,收拢那些看似消散,实则更为纯粹的光。
我踏上屋后那条熟悉的小径。夏日里曾荫蔽一切的绿色穹窿,此刻已完全揭去。视野毫无阻碍地通向远方,那里是收割后略显疲惫的田野,坦荡地裸露着褐色的肌肤。脚下,是厚厚的落叶铺成的毯子。它们失了水分,踩上去发出一种清脆而彻底的碎裂声,这声音干爽、利落,是生命完结式最后签下的名字。我蹲下身,看见阳光正斜斜地穿过光秃的枝桠,落在这些叶子上。有的叶子边缘卷曲,像一只小心翼翼捧起的手掌,收拢着一小方、一小方金黄色的光斑。这些叶子,它是曾是夏日最贪婪的光的容器,进行过漫长而热烈的光合作用;如今,在生命的终点,它们依然以另一种形式,完成对光的最后一次收拢一一将自身化作大地的被衾,将曾经承载过的亿万光子,转化为滋养下一个春天的、沉默的黑暗能量。我拾起一片脉络清晰的树叶,它在掌心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叶脉却如光走过的路径般清晰。我想,这满地的落叶,便是冬天写给大地的第一封长信,信上写的,全是关于沉淀、珍藏与等待的古老箴言。
继续前行,来到那条夏日里欢唱的小溪旁。水声变了,不再是琤琮的脆响,而变得低沉、黏稠,仿佛每个流动的音节都因寒冷而增加了重量和阻力。靠近岸边的浅水处,凝着一层薄薄的、像玻璃纸似的冰凌,边缘卷曲,巧妙地收拢并囚禁了熹微的晨光,使其在内里折射出细小尽奇幻的色彩。水下的石头,覆着更深的青苔,显得异常沉静,像是沉入了一场关于光与影的悠长梦境。这份水的寂静,与落叶的寂静不同。落叶是过程的终结,是光的安葬;而水,却是在寂静中蓄力,是光的窑藏。它减缓奔流,仿佛是在沉思,将夏日的浮躁与秋日的丰沛,一并沉淀到河床深处,只为在坚冰之下,守护那不曾停歇的、流向春天的温暖暗涌。动与静,光明与黑暗,在此刻达成了最深刻的妥协。
这由凋零、寒水、北风共同构筑的寂静,起初令人耳膜有些不适,仿佛听觉被骤然剥夺。但当我静立得足够久,一种新的“声音”便开始在心底浮现。那不是用耳朵去听的,而是用整个身体去感受的一一一种巨大无边的、宇宙背景音般的宁静。它滤掉了尘世的琐屑杂音,让思想变得像冬天的空气一样清明。这寂静,不是空虚,而是一种充满。它像一位严厉的导师,迫使你从对外部世界斑斓色彩的迷恋中抽身,转而向内省视,收拢那些被夏日喧嚣所分散的心神。这或许便是冬天赋予生命最深刻的智慧:藏。藏,不是退缩,是积蓄;不是消失,是将所有散射的光线,聚焦于一处,点燃灵魂深处的炉火。
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更远的地方,飘向童年那些在农耕节奏里度过的立冬。记忆中,祖父在这一日,总会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将犁铧、锄头最后一遍擦拭干净,上好油,整齐地收拢进仓房幽喑的角落。那不仅是对工具的安置,更像是一种仪式,是对一年辛劳的告别与封存,是将汗水与光阴收拢进记忆的谷仓。祖母则会在灶间忙碌,灶膛里跳动的火光,是她为这个家收拢起来的最实在的温暖。空气里弥漫着准备腌制越冬的蔬菜的咸香,带着浓重烟火气的光晕。那时的立冬,门槛的意义更为具体,是院门的内与外,是劳累与休憩的分界。那种由具体劳作和家族温情构筑的“藏”与“收拢”,比我这独自漫步时的哲思,要厚实得多,也温暖得多。现代的我们,离土地远了,离那种节律分明的集体记忆也远了,但季节轮转的密码,似乎仍刻在基因的某处,在这样一个立冬的早晨,被冷风悄然唤醒。
不知不觉,已走到小路的尽头,一片开阔的土坡上。我停下脚步,作一次深长的呼吸,让那清冽如冰泉的空气灌满胸腔,仿佛也将这天地间的澄明之气收拢入体内。回头望去,村落里已有几缕炊烟笔直升起,在冰冷的空气中,久久不散,像是由大地向着天空,缓慢地、郑重地,书写着一个关于家的象形文字。太阳升得高了些,光线变得也慷慨了一些,给光秃秃的枝丫、灰瓦的屋顶、以及远处萧瑟的田垄,都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缺乏温度却充满慰籍的轮廊光。
我转身,朝着来路,朝着那扇即将透出更多灯光的家门走去。风依旧冷,但行走带来的暖意,已在体内循环成一个小小的春天。我知道,当我推开家门,将满身的寒气关在身后,屋内的温暖会因为这外部的清寒而显得愈加可贵。这个立冬的早晨,像一道清晰的门槛,我已安然跨过。我未曾带走什么具象的物什,却仿佛收拢了许许多多无形的东西:一襟冷冽的清风,两袖透明的寂静,还有,满满一怀,需要在整个漫长冬季里,慢慢反刍的、澄澈的光。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