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钟的日光,正是一日里最慷慨的时候,浩浩荡荡地铺在海面上,碎成万千片粼粼的金箔。船离了鼓浪屿的码头,那绿意葱茏、红瓦参差的小岛,便缓缓地向后退去,成了一幅渐渐收卷起来的画。丫头挨着我坐在船舷边,海风把她额前的发丝吹得有些乱,她也不去捋,只眯着眼,望着那越来越模糊的轮廓。我心里头也满满当当的,像是刚从一个悠长的、满是烟火与花香的梦里走出来,手脚都还软着,懒得动,只任凭那温润的风拂过脸颊,带走最后一丝属于岛屿的、微咸的潮气。
在岛上的三日,是浸在蜜糖里的时光。巷子窄窄的,曲曲弯弯的,总也走不到头似的。两旁高墙探出的不知名的花,粉的,紫的,热热闹闹地开着,不小心就拂了行人的肩。饿了,便循着香气去。刚出炉的馅饼,酥皮一层层,咬下去簌簌地掉渣,里头是甜糯的绿豆沙,或是咸香的肉茸。还有那鱼丸,雪白滚圆的一颗,盛在清汤里,咬开来,是十足的弹牙,鲜味便一下子窜到舌根。更多的,是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吃食,摆在老阿婆门前的矮凳上,她用带着浓重闽南腔的普通话招呼你,眼睛笑得弯弯的,不由分说便塞你一小块尝尝。味道是陌生的,善意却是熟悉的,直通通地暖到心里去。夜里,住在老别墅改的客栈,推开木格窗,能听见隐隐的潮声,和着不知哪家飘来的钢琴曲,混成一片柔软的网,将人轻轻地笼着。那岛上的人,说话都是慢慢的,走路也是慢慢的,连猫儿狗儿,都懒洋洋地躺在日头底下打盹。我们的脚步,也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慢到能看清墙角青苔的脉络,能数清石板路上被岁月磨出的坑洼。
“妈妈,到了。”丫头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我回过神来,船已靠了岸。厦门的市声,汽车的鸣笛,人语的喧嚷,一下子涌了过来,与岛上那滤过似的宁静截然两个世界。心里头竟有些不惯,像一出唱到好处却猛然幕落的戏,空落落的。
丫头是早有安排的。酒店就在码头不远,放下简单的行李,她便像个能干的小管家,变戏法似的弄来了一辆小车。白色的,小小的,干净利落。“妈妈,这几天您走累了,”她替我拉开副驾的门,眼睛亮晶晶的,“剩下的路,我载您。”
车子滑入厦门的街道。棕榈树高大的影子,斜斜地投在车窗上,忽明忽暗。丫头车开得稳,话却多了起来,指点着窗外,这里是哪里,那里又有什么故事。我听着,应着,目光却更多流连在她专注的侧脸上。
车在厦门大学门前停下。已是傍晚时分,夕阳给那些巍峨的嘉庚式建筑披上了一层柔和的金红。我们混在进出的年轻人里,慢慢地走。芙蓉湖静悄悄的,水面上映着绛紫色的天光,几对黑天鹅优雅地巡游着,划开一道道渐散的涟漪。丫头领着我,走上一条长长的隧道。两旁的墙壁,密密麻麻,满是青春的笔迹,彩色的涂鸦,或娟秀或狂放的字句,关于爱情,关于理想,关于迷茫,也关于告别。手指抚过那些凹凸的颜料,仿佛能触到无数个炽热而短暂的夏天。丫头在一幅简单的星空涂鸦前站了许久,没有说话。我也不问。有些风景,是只属于某个年纪的;而我能做的,不过是陪她站一站,然后一同走进前方渐浓的暮色里。
从厦大出来,华灯初上。我们又去了曾厝垵,那又是另一番热闹了。灯火通明,人潮涌动,食物的香气蒸腾缭绕,比起鼓浪屿的含蓄,这里更像一场酣畅淋漓的市井欢宴。丫头挤进人群,买来烤生蚝和土笋冻。我们便站在喧嚣的街角,就着灯光和市声,吃得津津有味。她嘴角沾了一点酱汁,我笑着指指,她便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擦去...
回到酒店,夜已深。我推开窗,厦门岛的灯火,一串串,一片片,蜿蜒到看不见的远方,与天上的星河隐隐相接。丫头在里间收拾行李,哼着断续的、不成调的曲子。明天,我们要坐高铁,穿过跨海的大桥,去往长乐机场,然后,便要回到我们的城市了。
这短短的几日,像偷来的一般。从一个岛,渡到另一个岛;从一种生活,窥见另一种生活。鼓浪屿的时光是醇的酒,让人微醺;厦门的奔波是清冽的茶,让人醒神。而将我安稳地摆渡其间的,是身旁的丫头。她定酒店,租车子,规划路线,在迷宫般的巷子里准确地找到那家口碑最好的小店……她用自己的方式,为我搭起了一座桥。
我忽然想起鼓浪屿码头上,那摆渡的船,来来往往,不知疲倦。它渡的是人,从喧嚣到宁静,又从宁静回到喧嚣。而人生里,这样的摆渡也无处不在。父母与子女,便是在这样的渡送中,角色悄然转换。
夜色温柔地笼罩着。海峡对岸,鼓浪屿早已沉入酣眠,而脚下的这座城市,仍精神抖擞地醒着。明日,我们又将启程,渡回往日的生活里去。但有些东西,是渡不走也抹不掉的。那唇齿间残留的海鲜的甜,那巷弄里沾染的栀子花的香,那灯光下丫头明朗的笑脸,还有那海风一般,无所不在的、轻柔的抚慰——它们都已沉甸甸地,装在了行囊里,也将沉甸甸地,陪我渡过往后许多平淡的岁月...
签约作者简介
李晓梅,陕西商洛人,文学爱好者。作品散见于多种杂志报刊和微刊。文学观:读书写作是我抚慰心灵的一种方式,也是与这个世界对话的一种方式。
写于2025年12月16日上午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