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司人

路边

 我1969年出生于宋渎周家浜，当时叫红塔公社周家浜大队。这年美国人阿姆斯特朗代表人类登上月球，标志着人类文明进入一个新时代。

“司人”是一个从没听说过的词汇，不是它新问世，而是它被今人淡出。既然公公和父亲都是司人，我就有必要关注一下。我是泥瓦工，接触的人也多。几十年来，通过点点滴滴的信息，特别是八、九十岁老教师、老知识分子等的片言只语，再结合书报、电视里的历史知识，终于知道了个大概。

人类从动物界脱颖而出，便进入了石器社会。石器社会早期，普遍是部落聚居状态，对自然界的认识，大部分人懵懵懂懂。尤其是面对大灾大难，更是惊恐万分。只有极少数善于思考的人，才会观察和思考。当他们也不理解时，就会认为是天神所为，于是神就诞生了。有了神，也就有了与神交流和按神旨意带领大家的人，这就是部落最早的精神首领，也是部落最早的宗教工作者。

精神首领解决人们最大的疑问是天地万物的来历和人们自己本身的来历。西方基督教认为，上帝创造了世界包括人类：前后六天，依次创造了光、空气、大地、日月星、鱼类鸟类、陆地动物，以及根据自己形象创造的大地管理者“人”。中国人说宇宙本来混沌如蛋，蛋中孕育出了一个盘古。盘古撑上部升为天，踏下部降为地。后来力竭而亡，眼睛变成日月，骨骼变成山脉，毛发变为草木，血汗化为流水，皮肉化为小蛇，小蛇成为人类。

基督教诞生于两千年前，而据马卉欣《盘古学启论》考证，云南沧源的盘古岩画是两万多年前的作品，盘古神话则更早。世界不是神创造的，而神才是人创造的。创造神的，基本就是部落宗教工作者。旧石器时代的人们，普遍认为人是由某种动物或植物变化而来。譬如尼泊尔人说牛是祖宗，非洲有人说鸟是祖宗。中国人说蛇是祖宗，进而诞生了盘古这样开天创世的神。盘古盘古，就是盘着的巨蛇。

人类早期没有分工，第一个从普通人中分离出来的专职人员是部落宗教工作者，中国最早的宗教工作者便是司人（北方称覡人）。数万年来的一切文化，皆是司人文化的延伸与发展。而盘古形象（即巨蛇），随着主要大型部落苗蛮、炎黄和东夷间的征战与融合升级为龙，从而成为中华民族共同的图腾。持凿执斧的人形蛇尾盘古大神，更是被推崇为汉民族唯一的宗教主和宗祖神。

树有根人有祖，对给我们生命的父母要致谢和感恩，对死去的先祖要怀念和祭祀。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分工的细化，许多工作如农学、医学、匠学都从司人那里分出去了，司人则成了祈神、消魔、祭祖等的专职人员。既然至高无上的盘古是我们共同的祖先，当然就不能直呼其名，要避讳要敬称。称什么呢？根据“蛇者，亦虫也”说，敬称为蛮家。所以自古以来我们都自称“蛮家后裔、龙的传人”。清代马骕的《绎史引》说得很清楚：盘古死后“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氓。”黎氓就是平民百姓。

蛮是从虫的写法，还有个从草的写法即苗，所以部落名称就是苗蛮。苗蛮不仅是汉族三大部落中最大的部落，实际上长江以南包括越南、泰国等都属于苗蛮地区，都崇尚蛇，蛇形象和蛇文化随处可见，所以许慎《说文解字》说：“南蛮蛇种”。

数万年来，司人最大的传承是带领族人对共祖盘古祭祀，即斋蛮家。斋就是斋醮，俗称做法事，手持法器，吟唱古老的乐曲，翩翩起舞。蛇是卵生或卵胎生的，为了表示我们是蛮家后裔，于是在斋蛮家时，把蛇卵盛放在祭案上。当然，这个蛇卵不是真的蛇卵，而是我们用食物做成的圆蛋。食物圆蛋不好做，苗蛮人却有地理之便。南方是稻作区，做个饭团不就行了吗？汉代发明石磨之后，更是做出了米粉团子。所以腊祭祭祖斋蛮家，做蛮家团子就成了必修内容。

进入皇权社会，司人地位大降，但依然是精神领袖之一。譬如本来是家事的腊祭，还是会请司人主持，明代甚至规定平民百姓没有资格请司人。父亲师兄说过，腊祭斋蛮家礼仪宏大，天子、贵族、官宦各不相同。普通人家一般也要提前杀猪并去除内脏不开排，这天要把杀好的猪俯卧在长凳上。腊祭虽然也祭神，但主要是祭共祖蛮家和家族祖先。家堂八仙台上要放果物、米斗等。斗内要放米，斗后用米粉盘一条蛇，绕蛇放满米粉团子，意为子孙兴旺。

司人也主丧，清代不限制平民请司人，但司人地位高，穷人请不起，正好把市场让给了和尚道士。1949年后评定阶级成分，有剥削阶级、被剥削阶级和团结统战阶级三类，和尚道士属于统战阶级。由于晚清民国司人影响和地位再次下降，因而没被列为评定群体。依据家庭经济，司人多数被评为贫农，极少数被评为地主富农。很不幸，我公公就是极少数之一。

地主富农被打倒了，当乡村需要人做些记录书写工作时，放眼识字的基本是地富或地富子女。这时，贫农中的司人就鹤立鸡群。司人跟师学艺，能写能画，还能吹拉弹唱。这部分司人后来都成了农村基层干部，不过他们讳莫如深，从不说往事，因为是“四旧”。

汉族是多部落融合民族，思想包容，文化繁荣，信仰不排外。但目前全国有数以万计的佛教、基督教等宗教场所，祭祀汉民族唯一宗教主的盘古庙却被排挤得几乎绝迹，宜兴山区省庄村吴唐以来一直由司人主持供奉盘古的大庙也不见踪影。道教倒是把盘古捧为至尊神元始天尊的，但也没捧出天尊大庙。其实早在周朝初年就有人要把盘古拉下宗教主神坛，据姜太公《六韬·大明》记载，召公对文王说：“盘古之宗不可动也，动则必凶。”也就是说把盘古更换了，会引起社会动荡不安，不过那时还没有外来教。

蛮家团子年年吃，不知蛮家是老祖。如今，“司人”“斋蛮家”等词汇，即便在宜兴包括红塔这样的苗蛮文化、东楚文化、吴越文化主要传承地，大部分年轻人居然也是闻所未闻。党和政府多次重申和强调，留住乡愁记住根。可以说中华第一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腊祭斋蛮家，目前连宜兴非遗名录里都查不到，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

现在终于明白，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并且有些自豪地说：我的父亲是司人，而且还是司二代！

 （周乃平口述  路边整理2025年2月）

 作者简介：

路边，实名朱再平，江苏宜兴人，1959年生。20世纪80年代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学历。喜好文字，出版有小说集《陶女》、散文集《烟雨龙窑》《在氿一方》、主编集《悠悠岭下》《周济诗词集》《周济遗集》《宜兴武术》《阳羡风物》等。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