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花红,土酒香
铁二代 刘雪萍
《诗经》里“我行其野,采采卷耳”写的便是蓼草,这最早入笔墨的植物,喜湿背阴,夏末打苞,花期足有三月。秋日里,紫红穗子像缩微的麦穗,又似小巧的桑葚,风一吹,细碎影杆轻晃,藏着古人“心酸别离”的怅然。可它从不止活在诗行,带着泥土韧劲,在传统手工艺里从未退场,反倒伴着千家万户的土酒,长成游子心头最鲜活的乡愁。

老家农历九月九,是蓼草与酒的重逢。院坝早早垒起土灶,大锅架着晒干的板柴,火起时噼啪声里满是热闹。蒸笼码满发酵的原料,热气裹着粮食甜香漫出来,要等足四个时辰,蒸馏器下才滴出清亮酒液。头茬酒最金贵,总得捧给村里最敬重的长辈。添柴聊天的乡邻,话里都是对日子的期待,而这酒的魂,正是蓼草做的曲。
婆婆的手最会侍弄这酒曲。蓼花开得最盛时,她捋下花穗,揉碎、晾晒、砸末,裹上米粉揉成圆球,或是压成砖坯。甜酒曲的配方另有不同,掺了米糠、何首乌藤、紫苏、红薯叶的,砖坯呈白色;加了艾草、陈皮、山楂叶的,砖坯则呈浅黄——草药与米粉的配比不同,曲砖颜色便泾渭分明。草药大曲酿出的酒藏着粮食本味:谷子酒清香,麦豆酒微甜消暑,包谷酒最烈,辛辣入喉,饮酒人咂摸一口便知原料。
粮食金贵的年代,九月九酿酒就用山上的野柿子。南山坡暮秋,红灯笼似的果实挂满枝桠,那便是婆婆撑起全家的写照。她三寸金莲,大字不识,十四岁就打理老少三代十几口人的日常,天资聪慧又古道热肠。解放初,但家九兄弟分家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请她主持。三天后,依哥东弟西、堂屋公用的惯例,开后门满足了大部分人的心意,衣襟上沾着的蓼花粉香,让口舌纷争在草木气息里慢慢平息。
婆婆活了八十六岁,常自夸“娘婆两家,就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大家都说她靠“朱雀水”滋养——鸡蛋加生姜煮熟,再用糯米酒冲开。中医讲这汤活血补气,对女性最好,她喝了一辈子,也暖了一辈子。

老屋角落,那口七十年前黄泥巴做坯、窑火慢烧的酒缸,还盛着恒口黄酒的醇香。竹篾酒甑子下尖上圆,一尺来长,敞口只碗大,探进酒缸,酒液顺着竹篾缝流进粗甑里,瞬间溢满。七月流火时,下地人进门先抿口黄酒,热燥瞬间退去;正月里待客,酒甑子舀得勤,划拳声裹着酒香飘出门,满桌人喝得脸红耳热,空气都浸着欢喜。
爷爷曾是盐帮子的“把式头”,带着同伴翻山越岭去西安挑盐。盐帮规矩严,路上不借水、不借衣、不借火,他总带壶土酒——渴了抿一口,乏了暖一暖,刮伤蹭皮就喷酒消毒。酒葫芦是爷爷的宝贝。翻秦岭趟溪涧,暮春酒里洒雄黄,寒冬腊月用杜仲泡酒。如今故事成了念想,可酒里的韧劲,还在土灶火苗、酒缸纹路里一代代传着。
蓼草不止能酿酒。黔东南的苗族人、湖北的土家族后裔,都爱用它染布,取汁制靛蓝,染出的土布带着田野的温润,穿在身上像裹着风。从舌尖酒香到身上布纹,它把性子揉进了生活的方方面面。
如今我离了老家,一想起蓼花红,鼻尖就飘着土酒香。这从《诗经》里走来的草,在酿酒灶火里鲜活,在染布蓝水里沉淀,更在游子心头葳蕤生长。蓼花红时,土酒香处,便是家。

作者简介:刘雪萍,网名缓慢成长。70后,就职于金融系统。陕西省散文协会会员,安康作协会员。在全国报刊,网媒上发表逾20万字散文,通讯,小说。愿意用有温度的文字书写生活的方方面面。
责编:槛外人 2025-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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