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冬节（散文）□谢岳雄/文
岁末的寒风，宛如一位冷峻的画师，以凛冽之笔触勾勒出冬的轮廓。枝头的残叶，似疲倦的归鸟，在风中旋舞飘落，完成生命最后的谢幕。天空澄澈高远，如一块无垠的蓝绸，在时序流转中愈发宁静深邃。这时我便知道，冬至——在故乡被唤作“冬节”的节气，正携着一脉温情与诗意，轻盈地步入岁月的舞台。
在潮汕这片钟灵毓秀的土地上，冬节宛如一颗镶嵌在岁末的明珠，散发着质朴而深沉的韵致。它不只是一个节气，更是一枚烙在潮汕人生命里的情感印记，是对岁月静好的虔诚祈愿，也是一场跨越千载、生生不息的文化传承。
冬节前夕，故乡的空气里总飘着一层忙碌而甜蜜的暖意。家家户户的厨房，化作温情的“手工作坊”，奏起轻快的生活交响。女人们系上素净或绣花的围裙，如踏着晨光的仙子，在灶台与水缸间轻盈转圜。她们脸上漾开的笑意，比春日的花更暖，仿佛迎接的不是一个节日，而是一场久别重逢的团圆。
孩子们更是按捺不住喜悦，像一群寻到谷粒的麻雀，叽叽喳喳围在厨房里。他们时而踮脚望着盆中雪白的糯米粉，眼神晶亮如星；时而抢着传递木勺瓷碗，那份热热闹闹的生气，仿佛能把整个冬天的寒意都驱散。
制作冬节丸，是节日里最庄重也最柔软的仪式。糯米粉洁白细腻，似初雪洒落竹筛。女人们先徐徐倒入温水，手指轻搅慢拌，仿佛在与粉细语。待水粉交融，便俯身揉搓——那是充满韵律的动作，手腕沉实，掌心温厚，一遍一遍，将散粉揉作一团光滑莹润的面体，静置案上，宛如一个安睡的雪娃娃。
接着，面团被分成几块，搓成修长均匀的条状，再灵巧地掰成小剂子。最后一道工序，是把剂子放在掌心，轻轻揉圆。这一刻，女人们的目光格外温柔，仿佛手心里的不是米粉团，而是需要呵护的婴孩。不一会儿，竹匾里便滚满了圆润可爱的冬节丸，有的浑圆如珠，有的微扁似玉，在光下泛着淡淡莹白。孩子们也凑来学搓，成品虽大小不一、形状略拙，但那副认真模样，倒比丸子的模样更叫人心里发软。
煮冬节丸的光景，弥漫着暖香与期待。锅里清水初沸，冒出细密的气泡，冬节丸便如一群小鹅，扑簌簌滑入水中。起初沉在锅底，静默无声，待水温浸透，便渐渐浮起，在滚水中轻盈翻腾，表皮逐渐透出润泽的光。糯米特有的清香丝丝缕缕散开，清甜而踏实，勾得人舌尖生津。
这时，女人会拈起一两块红糖投进锅中。赭红的糖块在水中缓缓化开，漾成一片暖琥珀色的汤。丸子在这糖水中继续慢煮，渐渐染上浅淡的蜜色，晶莹之中透出暖意，宛如白玉裹了霞光。待满室甜香浓郁扑鼻，一锅冬节丸便煮得了。白气蒸腾，模糊了窗上的冰花，也模糊了人们含笑的眼睛。
吃冬节丸，是冬节里最寻常也最珍贵的团圆。瓷碗盛着莹润的丸与暖甜的汤，热气袅袅上升。一家人围桌坐定，举匙品尝。丸子弹糯，入口绵软，红糖的甘甜与米香交织，顺着食道一路暖进心底。在潮汕，老话常说“食了冬节丸，就算多一岁”，孩子们一边吃，一边清脆地数：“一岁、两岁……”仿佛吃下的不是丸子，是一寸一寸可喜的生长。老人含笑望着，眼角的纹路里蓄满慈祥，那目光仿佛在说：慢些长，也好。
这一刻，屋外或许寒风依旧，屋里却暖意氤氲。寻常的谈笑，碗勺的轻碰，交织成最踏实的人间烟火。时光仿佛也愿意在此驻足，容人偷享这一盏温热、一片安然。
冬节的意义，不止于一碗丸汤。祭祖，是此日不可或缺的庄重章节。清晨，家中长辈便备好祭品：时鲜果品、雅致糕点、荤素菜肴，一一整齐列于案上。随后率全家至祠堂或祖先墓前，奉香奠酒，躬身敬拜。香烟袅袅升起，纸灰随风轻旋，宛如与先人无声的对话。人们低声念着家中近况、子孙安康，也祈求祖先护佑家门兴盛、四季平安。这仪式虽简，却连结了生死、贯通了古今，让漂泊于尘世的心灵，有了一条回溯与感恩的通道。
冬节也是游子归乡的辰光。无论多远、多忙，这一日总有人穿越山水，奔赴一场名为“团圆”的约定。行李箱轮滚动在故乡石板路上的声音，推开老家木门时那一声“吱呀”，母亲从厨房探出身时眼角的泪光，父亲接过行李时沉默的点头——这一切，让所有的奔波辛劳瞬间消融。冬节的团圆，就像那碗冬节丸，未必丰盛奢华，却足以熨帖一年的思念与风霜。
虽然旅居羊城多年，每逢冬至，我依然会循着旧俗，买一袋糯米粉，在小厨房里，静静揉一团面，搓一盘冬节丸。手艺自是远不及母亲，煮出来的丸子，也少了故乡韩江水的清冽、柴灶的暖香。可当那股熟悉的甜糯在口中化开，眼前仍会依稀浮现故乡的灶火、母亲的身影、还有那一屋子融融的暖意。
我明白，冬节从来不止是一个节日。它是具象的乡愁，是味觉里的山河，是手掌记得的温度，是血脉深处的钟声。那碗朴素的冬节丸，包裹着潮州人对天地自然的敬畏、对祖先根源的追念、对团圆美满的祈愿，也包裹着一个民族温厚绵长的传统文化记忆。
又是一年冬节至。窗外高楼霓虹闪烁，而我低头咬开一粒手搓的冬节丸。甜暖之气漫上舌尖的刹那，仿佛听见遥远故乡的风声、笑语、与那一声穿越千年的温柔呼唤——
该回家了。
【作者简介】谢岳雄，笔名岱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客座教授、广东潮博智库专家。已出版文学著作《南粤之剑》《爱的呢喃》《丹青情缘》《文化不是装饰品》《商海涛声》《母校忆事》《走进潮州沙溪》等，影视文学剧本《瓮城风云》《六祖传奇》（与人合作编剧）等；其他专著《教你不花冤枉钱》《五分钟法律通丛书》《岭南乡村记忆丛书》等共26部。1999年加入广东作协。2000年加入中国作协。长篇纪实文学《南粤之剑》（与雷铎曹轲合作）获两项国家级图书奖，并有多篇作品被选编入书。连续两次出席广东省第二次青年作家代表大会和广东省第八次作家代表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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