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聪
文/太行野老
序
华聪是我在J镇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虽然作为朋友,我有些不太称职,但这并不妨碍华聪一如既往地称呼我为“江哥”。本来有些事涉及隐私,不该公开写出来,这有悖于我的职业道德。但是,为了一些应该汲取的教训,为了纪念我那个不幸的朋友华聪,还有千万个可能会和我的朋友华聪有类似经历,或相似痛苦的现代人,我还是决定写出来。只是为了希求那些懵懂的向往幸福的人们,可以从中看到一点什么,继而或者能少一些缺憾,少一分痛苦。只是为了让我们的下一代可以知道一些什么。
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基层医生,全凭一腔热情在做着一些微不足道的工作,虽然很是努力,但却少见成效。唯一值得向人所道的也只是我这个人本性纯良。假如说了某些话,或者做了某些事,甚至触犯了某些人,对天发誓,那绝对是无心之失,抱歉抱歉。老话说位卑莫劝人,本来自己就人微言轻,拿起笔来写东西,也想冒充文人,文以载道,那就更是异想天开了。再加上上学不多,不通文墨,又发作了两次脑梗塞,逐渐步入老年,记忆力大减,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了,哪里还敢妄想写文章呢。
怎奈有些事是我亲身所历,有些话是我亲耳所听,想忘却忘不掉,憋在心里又如鲠在喉,很不舒服。虽然不免有些道听途说的嫌疑,却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所以就有了这篇不成文字的文字,只当一吐为快吧!
啰里啰嗦,以对话的形式记录了一点曾经的记忆片段,但近来时常做些怪梦,日渐糊涂的我有时竟然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界限了,难免有些记忆偏差或者谬误。在此仿照香港电影的做法,标注如下: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乃巧合。
谨以此文献给那个已在天国的朋友,希望他在那里再没有烦恼与痛苦。也希望他理解我的不敬和苦心。
一、初识
与华聪初识是因为一次接诊。彼时我正值壮年,也还正是一名颇受人尊敬的基层外科医生。那天早晨刚刚上班,就听到了一阵吵闹:“你们这是什么医院?让我去市里,这么点小事都处理不了!”循着吵闹声,我看到了一个身高约一米八的壮汉,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夹克衫,浓密而微卷的黑色短发,四方脸,一双圆圆的大眼,瞪得人有些发毛。
“怎么了?”我迎上前去问道。
“怎么了?撞了一下裆,就让我去市里,我哪儿有么多的闲钱!”壮汉挥舞着手臂激动地说。
“主任来了。”接诊医生看到我赶忙说:“昨天就受伤了,特别严重的阴囊血肿,尿道有滴血。一分钱押金也不交,我说让他最好到市里检查一下,以免耽误病情。”
“你是主任啊!该怎么治赶紧治,押金少不了你们的,别让我落下后遗症,耽误我生孩子。”
我大概看了一下伤情,婴儿头般青紫肿大的阴囊。
“先收住院。”我对接诊医生说。
“让你家属过来一下,我要向她交代一下病情。”
“我老婆还在丈母娘家养着呢,有事给我说就行!”
这个病人就是华聪,事情发生在十五六年以前。那时的华聪整日开着一辆拖拉机,做着倒卖运输红石板材的生意,每天可以收入三四百元,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但是他的手头却也总没钱,除了吃喝玩赌,所剩无几。以至于酒后车祸受伤,连为数不多的住院押金也要四处倒借。
华聪的伤情恢复得很快,住院押金也没有拖欠。为了感谢我对他的精心治疗,执意要请我吃一顿饭表示感谢。但我有我的做人原则,婉言谢绝了。
“江医生,从来没碰到过你这么好的医生,往后我们就是哥们了,有事尽管找我,兄弟一定办!”华聪拍着胸脯向我保证,从此,我就多了华聪这个朋友。慢慢地从华聪和他父亲口中得知,他是家里独子,从小娇生惯养,虽然父亲望子成龙,怎奈华聪不爱上学,勉强高中毕业后,就干起了拖拉机运输的营生。
“江医生,你真是个好人啊,华聪听你的话,还要麻烦你劝劝他,都二十六七的人了,也该收收心攒钱娶媳妇了。”逐渐熟络起来的华老汉每次见到我都会近乎哀求地对我说。老实巴交的华老汉以务农为生,经营着几亩薄地和一片山场,三十七八岁才娶了一位智障女人,四十岁上有了华聪,生得虎头虎脑,伶俐可爱,自是钟爱有加。可惜女人早早地因病过世了,扔下了父子俩。华老汉又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忙完了家里忙地里,眼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新房家具也准备了,再娶一房媳妇就算完成任务了。“唉!能亲眼看着孩子娶上媳妇成个家,我这双老眼也可以安心地闭上了!”
但华聪自有华聪的活法,那时他的朋友多,整天吆五喝六,喝酒聚会,自然是华聪做东的时候多。
“江哥,你说你活着有什么劲!”喝多了的华聪总爱找我聊天:“烟不抽,酒不喝,每天粗茶淡饭的,一点滋味都没有。”
“我这点工资那里经得起像你这样胡吃海喝呀,倒是你应该收敛一下了,老人岁数大了,也该成个家了。”
“老观念,都什么时代了,一点都不懂得潇洒。钱是王八蛋,会花才会挣!人家美国人都讲究提前消费、丁克儿,我这顶多算个月光。”华聪嘴一撇,喷出一口烟圈,有些不屑地说:“老婆孩子总还是要的,着什么急呀,趁现在年轻,多玩两年再说。”
我只有苦笑着摇摇头。
二、病痛
转眼三四年过去了,华聪还是一个人潇洒地过日子。那天,我正忙着看门诊,无意间看到他在楼道里探头探脑,便抬头向他招了一下手。
“江哥,你先忙,一会儿找你有点事。”看到我向他打招呼华聪赶忙说。
忙完了门诊已是中午时分,华聪叉着腿,慢悠悠地走过来,很神秘地把我叫到一旁,悄声说:“江哥,你帮我看一下,阴囊又肿又痛,是不是得了艾滋病?别的医生我信不过。”华聪一边说一边拉我进了检查室,“这两年隔三差五的尿痛,尿道流脓,这俩月又长了一些肉疙瘩,晚上总是起夜,搞得觉也睡不好,走慢了还要尿裤子。”华聪一脸焦虑,向我絮叨着:“昨天阴囊又突然肿了,走路都困难。”
详细给他做了查体,应该是一般的性传播疾病并发了附睾炎。“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些病都有传染性,需要系统治疗的。”
“不是艾滋我就放心了,那些一起玩儿的哥们很多都有这种现象,吃些消炎药就轻了,过几天又犯了。有几个在市里的专科医院治疗,花了几万块也不除根儿。”华聪接口道。
唉,这些懵懂的年轻人啊,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中午留他吃了饭,详细安排了一些注意事项,并指引他到市里正规医院接受专业治疗。
“以后一定要注意,不要抱侥幸心理,幸亏这些病还有得治。”作为一个基层医生,有些事我实在无能为力,只能介绍他到市里大医院做专科治疗。
“江哥啊,今天还是不舒服。”“江哥啊,人家今天让做个激光小手术。”华聪几乎每天都要打一通电话,向我咨询一些治疗上的问题。我总是宽慰并嘱咐他要配合治疗,一切听医生安排。
一个月后华聪再次找到了我,“还是有些不舒服,人家说我前列腺有问题,容易复发,严重了会影响生育功能。”华聪有些焦虑地向我诉苦:“花了这么多钱还是不除根儿。”
我只有宽解他:“老祖宗不是说过吗?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慢慢调理,总会好一些的。”随后开了几付中药,“先吃几付中药调理一下,合适了改用散剂冲服,这样花钱会少一些。”那时的基层医院分科管理尚不严格,我喜欢用中西医结合的方法来治疗一些迁延难愈的疑难杂症,并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有没有搞错,让我喝那么难喝的东西,鲁迅不是说了吗?中医都是骗人的。”
“谁说中医是骗人的,不要断章取义,曲解鲁迅先生的某些话。骗子哪一行都有,骗人的是某些人,不是中医。中医也是一门科学,现在有些细菌的抗药性很大,中西医结合治疗效果会好一些。”正统西医出身的我还要向他做一些解释工作:“良药苦口利于病,很多和你有相似症状的病人都是这样治好的,这么大的人了还怕苦,丢不丢人啊!”
“我信你,那就吃些苦吧!”虽然有些勉强,华聪还是接受了我的方案。
三、失业
华聪的病总算一点点减轻了,但另一件烦心事随之而来。随着国家环境治理力度进一步加大,华聪们赖以发财的红石板材业被有关部门一一关停了。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随之而来,靠什么来维持日常开销?吃惯了酒肉的胃肠已经很难再装得下粗蔬淡饭,花钱如流水的大手一时也很难适应锱铢必较的生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辈生活想想都感到无望。
“我爹想让我跟他学种地,累死累活也挣不到几个钱,还不如砍死我呢。”华聪斜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抖着二郎腿,不紧不慢地拉着呱:“江哥,我想买辆大货车跑煤炭运输,我一哥们儿就是干这个的,听说跑一趟可以挣三四千,你看行不行?”
“跑运输的事我也不懂,哪一行都有风险,买一辆大车需要四十多万,你的资金够吗?有大车驾驶证吗?”
“放心吧江哥,不用借你的。”华聪咧嘴笑了笑,“钱不成问题,我爹还给我攒着二三十万娶媳妇的钱,可以先用着,再贷十几万应该就够了。司机嘛,我是C本儿不能用,可以雇两个司机先跑着,我再慢慢地考B本儿A本儿。”
“这事儿恐怕还要和你爹商量,得考虑成本支出,还要有稳定的客户,不能只听别人说,需要亲自考察一下,做了这么多年的板材生意,自己手里就没个钱吗?怎么还要用你爹的钱?”
“我也就是个过路财神,挣得多,花得多,钱来得容易,也没想那么多,总想着今天花了明天还能挣。谁想到突然就断了财路呢!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就知道了,我爹还等着抱孙子呢,总不能年轻轻的就每天啃老吧!”
看到华聪开始顾及父亲的感受,我的心里替华老汉感到了一丝欣慰,孩子总算有了长进,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吧。
四、再创业
华聪的大货运输总算干了起来,专跑晋鲁煤炭生意。一天傍晚刚下班,就接到了他的电话:“江哥,今天晚上嘬一顿儿庆祝庆祝,一块儿吃个饭,不要说没空,一定要赏脸。”一会儿就看到哼着小曲儿的华聪满面春风地走了过来,一头漂染的黄毛,左手夹着一支烟,怀里抱着一条纯白的京巴狗。 “开门大吉,六六六,两个月就赚了四万多。”
“来,尝一口,极品云。”华聪放下小狗,抽出一根云烟。
“这么贵的烟我哪儿抽得起,戒了。”我推开他递过来的云烟,“怎么把头发弄成这样?”
“怎么样,帅吧?”华聪自顾自地炫耀着:“在市里做的头发,要好几百呢!”
“还有那么多的贷款,别总想着吃喝。”我打断他的话说。
“哎呀,叫你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快赶上我爹了,这么大个人了,我心里还能没点点数吗?!再说挣钱不挣钱,还在乎这一顿饭吗?”
拗不过他的强拉硬扯,选了一家小饭馆,随后一通电话,他的两个司机也赶了过来。
“服务员,先来一箱啤酒,菜要硬的,别给我省钱,拣好的上!”华聪咋咋呼呼地喊,又往桌上扔了两盒极品云。 “别听他的!”我再次打断华聪的话头,点了几瓶啤酒,要了几道家常菜。“既然请我吃饭,就要听我的,只是委屈两位司机师傅了。”
“好好好,那就听你的,谁让你是我江哥呢,我看你就是个吃糠咽菜的命。”华聪一边笑着还不忘一边挤兑我。“再上一份红烧排骨,还要剩点儿骨头喂小狗呢,总不能我们吃着让它干看吧。”华聪逗弄着小狗继续说:“这个狗东西,嘴刁得很。”
吆五喝六,烟雾缭绕,几杯啤酒下肚,酒桌上的气氛逐渐活跃起来。
“不、不瞒你说,江医生,华哥这个人讲、讲、讲义气,待人好,兄、兄弟我跟、跟定他了。”乘着酒兴,年轻一些的司机一手夹烟,一手举杯,有些结巴地拍着华聪的马屁。年长一些的司机话不多,自顾自地喝酒吃肉,时不时抬头笑一下。
“江哥,你是不知道,外面的钱好挣得很,水都能当煤卖,就看你的路子野不野。”华聪有些狡黠地一笑,“过几天兄弟准备再买一辆轿车,上下工开着方便一些,谈个业务也有面儿。”
“做任何事都要走正道,还是先还清了你的贷款再说吧!”我兜头给华聪泼了一瓢凉水。
“耶、耶、耶,怎么着江哥?看不起兄弟呀,兄弟这个人义气得很,道上的朋友谁不给几分薄面,也就是你总给我黑脸,但咱还没脾气,谁让你是咱江哥呢!”喝多了的华聪有些小激动。
作者简介:孟宪德,网名太行山人,邢台市信都区人。现在镇医院工作,副主任医师。初学写作,曾有两首小诗与多篇短文被地方纸媒刊登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