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远去的背影
——参观朱自清故居后
文/李桂霞
这巷子是窄的,两边的墙壁都有些斑驳了,粉白的地方脱落了,露出里头青灰的砖,像是老人豁了的牙。蒙蒙细雨轻轻地落在石板上。我走得很慢,脚下是些微的“沓沓”的声响,心里却无端地静了下来。我想,几十年前,那个清瘦的身影,大约也常是这样,在这同一条巷子里,慢慢地踱着步罢。
院子是不大的,甚至有些逼仄。一方天井,几丛疏疏的绿,是些常见的花草,在午后的风里懒懒地摇着。屋子里的光线是沉静的,带着一种旧木器和书卷混合的、温润的气息。家具都极朴素,书桌,木椅,床,都老老实实地呆在原地,仿佛主人只是刚刚起身,到院子里散步去了,那空气里还留着他温和的体温似的。
我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张书桌上了。桌面上除了纸、笔,还放着一只旧怀表,玻璃面下,指针早已停住,不知停在哪个遥远的时辰里了。我忽然想,那篇《背影》,是不是就在这张桌子上,就着这样沉静的光,一笔一笔写成的呢?
文章里的那个背影,是臃肿的,蹒跚的,穿过铁道,费力地攀着月台。那是一个具体的、父亲的身影。可此刻,站在这屋子里,我忽然觉得,朱自清先生自己的背影,似乎也并未远去。它不在这具体的物事里,却弥漫在这满屋的沉静里,融在那笔墨的微香里。这背影,是一个文人全部的、清寂的风骨。
我仿佛看见,在无数个这样的午后或深夜,他就坐在这张椅子上,微微俯着身。他的背影是单薄的,却又是执拗的。外头是纷乱的世事,是所谓“胜利”后的混乱与腐败,是生活的重压,是家国的忧思。而他将这一切关在门外,只在这一方书桌前,构筑起他文字的世界。那世界里,有荷塘的月色,有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有父亲买来的朱红的橘子,更有他对一切美好事物细腻而坚韧的守护。他的背影,便是在这守护中,变得如山岳一般沉稳。
我又想起他晚年的照片,清癯的面容上,那副圆圆的眼镜后面,眼神总是澄澈而带着一丝忧虑的。他吃得很少,据说晚年因胃病,遵医嘱每餐只能吃很少的东西。一个那样热爱生活、能写出那样多滋味的人,却要忍受这样的饥馑,这本身便是一种酷刑了。可他从未在文字里渲染过这些苦痛,他的文字,始终是干净的,节制的,饱含着一种温润的力量。他的风骨,不在于激烈的呼喊,而在于这日复一日的坚守,在于这清贫之中的不折与不苟。
这么想着,再看他用过的毛笔,看那笔管上被手指长久磨出的温润的光泽,我忽然明白了。那从未远去的背影,原不是某一个人的,而是一种精神的姿态。它告诉我们,无论在怎样昏聩的年月里,人都可以保守住自己内心的那份“真”与“诚”。可以用最朴素的文字,去对抗一切的虚伪与浮华;可以用一个清瘦的肩背,担起道义与良知。
从故居里出来,外面的雨似乎又大了许多。现代都市的声浪,轰的一下又将我包围了。车流如织,人声鼎沸,一切都显得那么匆遽,那么五光十色。我回头又望了一眼那幽深的巷子,它沉默着,像一句古老的誓言。
是的,他并未远去。那穿着旧袍的清瘦背影,已走进了每一个在喧嚣中仍愿寻求片刻宁静的心里,成了一个民族关于风骨与温情的最温暖的记忆。这背影,是永远不会远去的。
2025-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