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好意
深夜,超声室只余仪器低低的嗡鸣,如海潮抚岸,安稳而恒久。屏幕上,一颗心脏在幽蓝的背景里舒张、收缩,舒张、收缩……像深海里一枚孤独而勤恳的螺,反复吞吐着生命的潮汐。我看着那些曲线与光影的波纹,忽然觉得,自己毕生所执的,大约就是这门“知心”的手艺。不是情爱场中揣摩人心的“知心”,而是真真切切,用这第三只眼睛,去看见、去懂得、去触摸那一团团血肉构筑的、泵送着生命原浆的脏器。
初学此道时,老师总说,看心脏,不能只用眼,还得用“心”。那时年轻,以为不过是玄虚的训诫。直到经年累月,我的眼,透过这冰凉的探头,抚过成千上万颗温热搏动着的心。有初生婴孩的,那颗小心脏在屏幕上跃动得那样鲜猛,像刚点燃的、噼啪作响的小小火种;有少年人的,节律强健,血气方刚,每一次收缩都张扬着无限可能的未来;有中年人的,或许已染了岁月的风霜,瓣膜启合间添了些许滞涩的杂音,那是生活重担留下的、无声的辙痕;也有垂暮之年的,那搏动已迟缓、已疲惫,却依旧固执地、一下一下地,叩着生命最后的门环。
看得久了,便觉得,每一颗心,都是一部无字的自传。那肥厚的室壁,或许诉说着经年的高压;那略显膨大的心房,也许铭记着长久的负荷;瓣叶上一点细微的钙化,是时光沉淀的沙砾;心肌上一处梗死的瘢痕,是命运突袭后,生命自行愈合的、沉默的勋章。我的工作,便是阅读这些心跳写成的、最隐秘的篇章。这阅读,需要一种沉静的勇气,去直面那些结构的异常,功能的衰减,去预见一场可能的风暴,或指认一处已然形成的废墟。这像极了那种深刻的情感——不是浮光掠影的喜欢,而是肯将另一个生命的重量,放进自己职业命运里的担当。爱一个专业,与爱一个人,或许共享着同一套灵魂的语法:都需要“看见”全部的真实,而后,依然选择贴近,选择负责。
因此,我培训学生时,总近乎苛刻。我不满足于他们仅能辨认标准的图像。我会指着一条略显凌乱的流线问:“你看,这涡流像什么?”或是对着一处细微的室壁运动异常沉吟:“你觉得,这颗心,此刻正经历着怎样的‘力不从心’?”我要求他们的手要稳,心却要软;眼要利,神却要悲悯。我要他们记住,我们探测的,不是无关痛痒的模型,而是一个个具体的人,在希望与恐惧的夹缝间,捧出的、他们生命的核心引擎。技术的纯熟,只是匠人的根基;而那一声基于理解的叹息,那一点试图纾解疼痛的愿力,才是医者之爱的魂髓。
常有年轻的同行问我,日复一日面对这些冰冷的屏幕与数据,如何保持最初的热忱?我总想起那个冬日的午后,我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做检查。他的心脏机能已很差,屏幕上的图像显得那样无力。检查完毕,他缓缓坐起,整理好衣衫,忽然转向我,并不问病情,只是很平静地说:“大夫,我这颗心,跟了我八十三年,辛苦它了。”那一刻,满室仪器冰冷的幽光,仿佛都被这句话焐暖了。我愕然,继而感到一种深沉的震动。我们这些“看心”的人,或许窥见了太多的病理与残缺,有时竟忘了,每一颗心,无论健康还是病损,都曾是其主人唯一且全部的“浮槎”,载着他们的爱恨、记忆、牵挂,渡过人生的茫茫海洋。我们的使命,不仅是维修这“槎”,更是要理解那“渡”的艰辛与庄严。
于是,我的人生,便在这方寸屏幕前安定下来。我仍用我的“第三只眼”,凝视着那一座座血肉的宫殿,阅读着那些搏动的、无声的史诗。我知道,我所能给出的深刻持久的诚意,便在于此:在于每一次探查时全神的凝注,在于每一份报告里审慎的斟酌,在于将我的目光、我的技艺、我的岁月,都诚挚地献予这“知心”的苦役与荣光。
窗外,夜更深了。我关掉仪器,那嗡鸣声戛然而止,留下一片饱满的寂静。这寂静里,仿佛有千万颗被我聆听过的心脏,在看不见的远方,依然按照各自的节律,沉稳地跳动着。风过寰宇,应有信;潮汐退去,总会留下痕迹。遇见一颗为你怦然的心,是机缘;而愿意去懂得千万颗陌生心跳里的悲欣与坚守,并将其视为自己的命运,这大约便是我所能理解的,最深刻、也最持久的爱了。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