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青苹果,红苹果 (上)
赵泼儿夜里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梦到她摘下一只青苹果,咬了一口,异常酸涩。她心里默念着: 苹果啊,快红吧,又酸又甜刚刚好!忽然,她手中的苹果由青变红,她满心惊喜地往嘴边送,又发现苹果上全是虫孔,黑头白身子的虫子顺着虫孔钻进去,爬出来……
早晨,赵泼儿从屋子里走出来洗漱时,呕了几下。赵驼子走过来,说:赶紧嫁了吧。赵泼儿问嫁谁,赵驼子回答得响快:臭头啊。赵泼儿也回答得响快:不嫁!赵驼子说:你在外面干什么以为我不知道哇,你说梦话时都把事情说出来了,那个城里人早就给你耍了,你还想挺着大肚子赌一把,丢人啊,让我的老脸往哪儿搁?他越说越气,忽然咆哮起来:你去死——我们老赵家没有你这个丢人现眼的现世报!
林松岭在果园画着青色果实,国光苹果挂满枝头,一股股特有的香气,沁人心扉。赵泼儿悄悄从他身后走来,一下子捂上了他的眼睛。林松岭顺口呼道:云秀!哪知道赵泼儿哼地一声松开了手,嗔怨道:真没劲!林松岭见是赵泼儿也感觉没劲,于是他画他的画。赵泼儿一时感到委屈又不好发作,于是,幽幽地说:我跟你来点正经的,谈点正事儿不行吗?
林松岭见她挺认真诚恳的样子,态度就缓和了一些,示意她说说看。赵泼儿说:云秀她犯小人了,这个小人是张红和齐老师。林松岭惊愕地望着赵泼儿, 赵泼儿低下头,低声道:最初,我还被他们当枪使了一下……林松岭感到很气愤,立刻收拾画架要走开。
赵泼儿泪水婆娑地说:我想找个人认错的机会都不给吗? 林松岭躲过她,夺步走开。赵泼儿在他身后凄惶地喊叫:我就这么让男人讨厌吗?我丢人现眼, 丢人现眼了!我是现世报, 我是现世报呀——林松岭以为她在歇斯底里,就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走着, 走着,他听到赵泼儿的哭声近似一种绝望的哀鸣,且空气中忽然散发一种农药的呛鼻气味,他心里紧缩一下,猛然回望,只见赵泼儿正手持一瓶启了盖的乐果农药摇晃着。
他旋风般地跑回来,夺过农药瓶,顺手抛了出去, 声色俱厉道:坐下,别动! 赵泼儿哭喊着:别管我,我没脸活了! 林松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郑重地说:我命令你坐下来,有什么话可以慢慢说,我在这儿边听边给你画张画。这一招,果然奏效, 赵泼儿缓缓坐下来,默不作声。一股热风吹来,树杆摇动,树叶沙响,透过密荫的阳光摇曳起来,散落在赵泼儿散乱的梨花头上,她的泪眸也同样折射着散乱的光芒。
望着赵泼儿失魂丢魄的情态, 远处传来劈山刨石的声音,林松岭的笔触有些颤抖,他自语道:灵魂在这儿,你在哪儿? 赵泼儿终于开口了,问道:什么?你在说什么,是不是瞧不起山里人啊? 说着,她起身要走。林松岭用画笔指了她一下,示意她别动, 林松岭沉静地说:云校长是山里人,村支书是山里人,云秀——也是山里人,云娜、云丫丫,还有你弟弟赵胖及更多的人都是山里人,他们至真至纯、求善求美地生活态度,令人感佩敬崇!
赵泼儿抢话道:所以,我就是让你们笑话,让你们瞧不起的人了……林松岭又一次用画笔示意她沉静下来, 林松岭似图找到一种更好对话的语境问道: 赵泼儿,我问你,你是什么文化程度? 不想,赵泼儿的眼泪夺眶而出,道:勉强读完高中! 林松岭心里悲悯一颤,说道:姑娘,从我第一次看到你,我就发现你长着一张有文化的脸,不是粗俗的人,我判断你是个善良要强的女孩,只是遭遇了什么,让你心灵扭曲! ,赵泼儿心里一惊,叹道:你是神仙皇帝?
林松岭郑重说道:无产阶级的国际歌,唱的好: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赵泼儿反而越哭越悲怆了, 林松岭一句一顿道:不要用眼泪冲刷人心的忧愁,更不要自暴自弃而不顾灵魂的颤抖,过去的纠结就放它过去,未来的美好不可松手;关键是现在——一定要定神凝眸,你看那迟开的山花更艳,丰硕的果实——定然醇芳在深秋! 听到这儿,赵泼儿一时真的凝住了。
林松岭继续道:这是我老爸自己总结的人生感言,还谱了曲,成为一支动听的歌! 赵泼儿睁大了泪眼叹道:你老爸? 松岭深沉道:是的,我老爸!论遭遇,没有谁比他遭遇的苦难更多:下过乡,待过业,上过岗,失过业,好不容易自谋职业,被黑社会流氓砍掉半条腿,母亲离他远去,他忍受一切艰难困苦,一心抚养我成人……
我上小学的时候,他天天接送我,为了保护我的自尊,他把木头高跷绑在大腿上,用喇叭裤一遮,高幺幺地学做正常人行走。等我上大学的时候,赶上国家倡导教育产业,我老爸坐在轮椅上在街头用吉它弹唱:六弦琴,你轻轻地唱,让我们回想以往……为我赚学费,同时还要上缴他自己的社保钱,风里来,雨里去,还时不时地被城管驱赶……
赵泼儿听到这,擦了一下眼泪,幽幽道:世界上有这么好的爸爸吗?难怪他的儿子这么优秀! 林松岭郑重道:我老爸是工人阶级中的普通一员,尤其在社会变革中,有太多的人都像我老爸一样,继续展现工人阶级的高尚品质和铮铮铁骨,他们用硬气骨气正气,继续高唱人生的凯歌!
赵泼儿认真道:我真心佩服你老爸,更佩服你!你是好人,一个非常好的人,云秀受委屈那天,也没见你说太多的话,就让云秀开心起来,尤其在踢球的时候,你明显地想让云秀完全彻底地开心……
林松岭朗朗笑道:我是好人不假,是我老爸给我带来的影响好,教我如何做好人,如何待人……其实,你也不是坏人啊! 赵泼儿咯咯笑了起来:我要是坏人的话,世界上还会有好人吗? 她说着,扬了一下脸 ,郑重地问:人与人之间怎样可以建立起更加良好更加稳定的感情?
林松岭道: 除了自己首先做到,还是自己首先做到!赵泼儿敏感道:你是不是埋汰我啊?意思是我说我不良好不稳定! 林松岭一笑,说:人与人之间重要的是真诚,在涧水河村,云功德是真诚的,村支书是真诚的,云秀是真诚的……赵泼儿顺口问道:云秀的哥哥臭头呢?林松岭说:和臭头打的照面少,但也能看得出来,臭头比较真诚,是个憨厚老实的人,只是不够关心集体,这不完全是他自己的责任,如果多向云功德学习,多向云秀学习,他的真诚就会像火炭一样释放出热量,温暖更多人。
赵泼儿又一次流泪了,说:这些年我尽遇到坏人,早点儿认识你就好了。
12,青苹果,红苹果 (下)
臭头到赵驼子家找赵泼儿,说:俺给她送山杏来了,她好像胃口不好,爱吃酸的。赵驼子愁眉一展,说:打锣找哇,词儿都教你好好的了。臭头接过铜锣,嘴里嘟囔着什么走向山坡。 锵,锵,锵——打锣,打锣——我,锵——臭头打锣,锵,喊我心上人,她的名字叫赵泼儿!
林松岭抬头一望,笑着说:这不是说曹操曹操到嘛!赵泼儿也笑了,说:你不笑话俺山里人吧?赵泼儿喊臭头过来,臭头应声跑了过来。赵泼儿说:把铜锣家什儿送回去,回家取铁锤,钎子啥的去凿石。臭头说:好。转身就走,忽然他又回头问:你去凿石吗?赵泼儿响快回答:当然去了,臭头乐坏了,边跑边敲锣。锵,锵,锵——打锣,打锣——我,锵——臭头打锣,锵,凿石开道,锵……他想了想,锵地一声下句接道:好好生活!
赵泼儿一笑,对林松岭说:臭头要多见世面就好了。林松岭感叹地说:山里被石岭阻隔了,但是一切都会改变的,首先要从我们的心灵改变。赵泼儿哦了一声,脸上现出一种痛楚但陡然升起期翼的表情。林松岭恰恰捉住了这关键的一笔。臭头带着凿石家什儿回来的时候,他看着画,说:不像啊,赵泼儿问哪儿不像?臭头指了指额头下的眼睛,赵泼儿说:你没有艺术眼光了吧,这是心灵的窗口,这种表情有意味,我喜欢!
校长云功德的妻子不见了。本来云功德兴冲冲跑回家,喊着她赶快准备几件好衣裳,过几天和林松岭进省城,林松岭说省城的大医院可以治好他的病。但是屋里院里没有人应声。他忙去在村子里、果园里,都没有找到她。倒是路过张寡妇小卖店的时候,张寡妇说早晨还看见她了呢,不过,神态不好,愁眉不展的样子。
他又绕道走到赵驼子家,想让赵驼子敲敲锣帮助找一找,可是赵驼子下田地了,也不在家。赵泼儿见他急成那个样子,就找臭头敲锣帮找。臭头敲起锣,满山转悠起来。听到锣声,村里人就东聚西聚地胡乱议论起来。云功德被人指指点点,心里非常难受,他追上臭头说:不找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吧!
臭头不听他的,闪了一下身直奔山上跑。村支书和林松岭跑到云功德身旁,云功德瘫软无力地蹲下了,用手捶着胸说:我心里好苦哇!村支书也蹲下来用手扶着他的肩说:知道,知道,苦了你啦!林松岭说:云校长,别太急。云功德流泪了,又一次捶胸道:这里太堵了!
赵泼儿忙赶来掏出手帕递给他。他揩着眼泪,立刻浮想起妻子拿着手帕给他擦汗的情形,那时她是个美丽的寡妇,常常帮助云功德凿石,还答应要嫁给他,云功德说我都快40岁了,你还年轻,凭啥嫁给我啊?她嘻嘻一笑,说:就凭你这人实称,又有文化,靠得住!她不但擦他脸上的汗,还掀起他的背心,擦了他的前胸和后背,在擦胳膊的时候,用手捏了捏他的腱子肉,嘻笑着说:真结实,纯爷们,世界少有,我喜欢!她喜滋滋地把头贴在云功德胸前……
臭头一个劲儿往山里边跑,迎面走出个杨百万。杨百万挺着肥肚腩,气喘气喘吁吁地沉着脸说:你瞎敲,瞎叫唤个啥呀?臭头急问: 你看见她了吗?杨百万不耐烦地说: 看见谁呀?不着天,不着地的! 臭头说:这事儿要急出人命的,我说你看见云校长的媳妇了吗? 杨百万寻思一下,然后把脸往身后远远的高山峻岭一扬,便走了。
臭头向杨百万示意的方向跑去。杨百万叹了一口气,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方才发生的事情:他跟梢在云功德妻子身后,他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急匆匆往山里边走,走到山坳深处,他起了歹心,一脸奸笑说:多好的地儿啊,四处无人,俺帮你一把吧。她让他走开,他肆无忌惮把她搂到怀里。说:给俺吧,给俺吧,你这么年轻可别亏了自己,天知地知你知俺知的事儿,俺那活儿做得好,厉害着哩!只要你愿意,要钱给钱,要进城, 俺也有条件给你供着养着……
云功德妻子使命咬了杨百万胳膊一口,咬出了血来,疼得他啊地一声放开了手,云功德妻子吐了一口血,愤愤地说:想吃腥占便宜呀,也不脱下你的鞋底子照一照! 她说着,向大山深处走去……
傍晚,校长云功德家聚满了人,云丫丫在云功德怀里哭泣。云秀一会儿出去张望,一会儿进屋寻米做饭。村支书说:是不是应该报个警啊? 林松岭从兜里掏手机,云功德说:不报不报,人各有志,她舍得下孩子走到哪里都不管。赵泼儿说:甭急,臭头是个实惠人,能找到婶子的。村支书招呼云秀给云功德父女烧点饭吃。赵泼儿说:我也去。
云秀忽然望了赵泼儿一眼,纳闷她怎么变得如此懂事儿的。赵泼儿边帮厨边说:云秀姐,其实我挺羡慕你的!这时,张寡妇带着张红也来了,人未到,张寡妇的声先到,说:这咋整,这咋整呢?是不是叫人拐走了……赵泼儿跑出来,说:闭上你的乌鸦嘴!张寡妇不干了,跟赵泼儿吵了起来。村支书大喝一声制止了她们。
这时远处传来了臭头打锣的声音:锵,锵,锵——打锣,打锣——我,锵——臭头打锣,锵,好消息来报,锵——婶子找到了, 锵,锵,锵——婶子采回人参果,锵,为了云叔云功德!满屋满院子的人寻着锣声跑去。只见臭头和云功德妻子都已经疲惫不堪。云功德跑到前面,看到他的妻子瘫坐在地上,满脸通红,就像山里熟透了的红苹果。
她手摇着草本植物,兴奋地说:老云啊,我找到人参了,地道的野山参,能把你的病治好!云功德倏地流泪了,他接过来一瞧,转啼一笑道:哎呀,这是北沙参哩,治肺痨的,山顶上有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