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陵台下》(系列小说)文/张松(三)烧饼胡
(乙丑)
烧 饼 胡
烧饼胡是他的号记,可不是说烧饼烤糊了,他的牌号,几个遒劲的行书字写得清清楚楚----“胡记烧饼。”乡亲们嘴里嚼着喷香的芝麻大烧饼,口中戏谑地称他“烧饼胡”,是出于情意或诙谐还是其他什么,谁也说不清。
这古城东西关八里长的大街,烧饼胡是远近闻名,家喻户晓的人物,上至文人墨士,下到扛夫伙计,无不光临他九九八十一平方尺的小店。光膀子流臭汗的蹲着倚着他的门框门槛儿,众星捧月似地围着他和他那热烘烘的烧饼炉,听他侃《三国》。侃得上了劲,他挺着胸,满嘴飞沫,眉飞色舞。一手持烙饼铲,像那戏台上的红脸关公。“锵!锵!锵!”一手去把那传了多代的八仙桌面一拍,只震得梁上簌簌落土。这正说到“关公温酒斩华雄”一段哩!
“那华雄好威风的一员大将,可到了关大帝手里,只一杯温酒----”话到这,他瞅了一眼炉膛,一只手飞快地在面团上揉了几圈,举手甩上满天星似的芝麻,板一翻,手一挥,饼贴到了炉膛里,随手又揭出一张散着香气的烧饼,动作之快,令人咋舌。“----一杯酒未凉呃,就于那千军阵中,取华雄项上人头!”烧饼在他手上转着,随着众人的目光落入筐里,似乎就是那华雄的脑袋。烧饼胡那红扑扑的老脸,亮晶晶的汗珠,多像关大帝闯阵斩将时的气势,只可惜了髯须,不及关大帝的潇洒,红黄相杂,乱哄哄不齐整。还有那敞着的胸脯,一根根肋骨象衙门口的台阶。不知那个不识相的,道了句关大帝的不是,惹恼了他,拧着头,白眼珠斜瞅着,红黄胡子翘了翘,从嘴角扯出鄙视的气流:“咦!咦!咦----!我呸!呸!呸!狗屁不通!”于是乎,象皇上贬了罪囚,众人也一起杂乱地咒那不识相的光膀汉子。
“子羲兄在么?”随话音,落进门槛一只脚来。看那毡面,不用说,王先生来了。王先生是尊称,他名振云,字文长,只不过是一教书老师罢了,如今不兴私塾,教学校哩,人称学富五车,又好文墨,是烧饼胡门上的常客。八十一平方尺的屋里顿时一阵骚动。烧饼胡忙中偷空,嘴里应着,手忙去胸襟上扣扣子。唯一的一张旧八仙椅从烧饼胡胯下转到王先生屁股底。“子羲兄。”王先生开口,“近来又一试笔锋乎?”“文长先生过奖,在下为生活所迫,多有荒废,惭愧,惭愧!”流臭汗的听不惯这之乎者也,也畏惧文人,自惭形秽,慢慢散去。
烧饼胡靠近王先生,弓着腰,摸着胡须,两人摆起书道的龙门阵。从张旭到怀素,从王羲之到徐渭,从八分书到魏碑,古今上下,直到嗅见空气中散发的糊味。烧饼胡才忙双拳一扣,打着揖,“稍候,稍候!”去忙他的生意。回到桌前,两人谈的更起劲,烧饼胡用手指沾着吐沫,在八仙桌上划着。王先生嚼着干烧饼,象伯牙逢上了知音,眼里放着光。“子羲兄只是陪本家大户的少爷上了一年私塾,却学识如此之厚,见识如此之高,实堪钦佩啊!”“文长先生过誉.我是穷啊,所以才偷了一年的师,然后靠《康熙字典》自学,扛活学徒挣点钱,都到地摊上换些旧书了。一颗读书的心不死呀!练字没钱买纸,就用树枝在地上划。如今,还不是围着这烧饼炉了却残生么?”“哎,子羲兄也不必懊恼,你还年壮,凡事放开心境,往事不可追,来日尚方长。待我等老矣,后辈孺子可教否也未可知。祈盼教好后人,倘若能出一二凤毛麟角,吾侪亦不负圣人于地下矣!”烧饼胡动情地抓住王先生的手:“文长先生,我只是为我等感到委屈,活得累啊!”几滴苦泪盈眶,二人一阵唏嘘。
屋里荡漾着青色的烟雾。倏的,屋后小院里传出女人的惊呼:“狗蛋他爹!狗蛋他爹!烧饼糊了!烧饼糊了!”烧饼胡这才从忧虑中惊醒,用手抹了抹须上的涕水,奔到炉前去。屋后在低声骂着,可屋里听的清楚:“成天价胡扯些什么?管吃管喝?净猪鼻子插葱----充相(象)”烧饼胡一怒,驳了一句:“少放屁!”“什么,我放屁?你老不死的就不放屁?一天到晚,吹吹呼呼,结交什么狐朋狗友,说些不中用的屁话,都是些抠门舍不得花钱的货!有本事去闹个一官半职,最不济,也像桥头的张老板,有自己的戏园子。也省得俺娘们到了(liao)跟你受这罪…… ”女人骂着骂着,想起了自己的经历,夹上了哭腔,唠唠叨叨无休止。烧饼胡自我解嘲似的向王先生做个苦脸,“贱人,贱人那!”王先生听了,脸色已变,连忙起身告辞,烧饼胡塞上几张烧饼,王先生丢下几枚铜钱。
立在门口,烧饼胡长长叹了一口气,仿佛一下老了许多。街上的孩子结伙嬉闹着飞过,“烧饼胡,糊烧饼;烧饼胡,糊烧饼!”童谣不时撞入脑子。“糊恁祖宗八辈子个头!糊恁祖宗八辈子个头!一群熊孩子们,滚!该干么干么去,滚!一群没家教的熊玩意们。”一个尖利带着怨气的女孩子声音响起。
烧饼胡知道,是自己十岁的女儿胡月美在和这帮孩子们斗嘴。“哎,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矣。”烧饼胡嘴里不由滑出孔夫子的教诲。“谁又难养了,老胡?”烧饼胡一回头,见是滋阳戏院的张经理,正笑眯眯地走过来:“老胡,给我拿几张烧饼。”望着张经理的板板整整的府绸衫,烧饼胡说:“张经理,您大福大贵的大老板,还吃我这没本事人烙的饼?”“老胡,你别打趣喽,这么香的大烧饼,我怎么能吃不得?你别看我夏天穿绸衫,冬天穿皮袄,没办法,做样子给人看的。开戏园的穿得破破烂烂的,怎么召揽客人?各行有各行的难处,我的难处多了去了!唉,说了你也不明白。”
拿了饼付了钱,张经理走了几步回头又说:“晚上记得让弟妹早点过去卖瓜子,那包瓜子的报纸,我寻了一大叠呢!----你那闺女嘴巴好甜哟,哄得那些看戏的客都买她的五香瓜子!我要有这样的闺女就好咯。”“谢过张经理的夸奖啦,让你操心啦!”“不客气,老胡。”张经理摆着手走了。望着张经理走远的背影,烧饼胡瞠了许久,才慢慢转身回到他的炉子前,日头斜了丈余,八十一平方尺的屋里暗淡了许多,饭时到了,他须抓紧,忙完每天要做的活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