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慢下来的词语(组诗)
文/尹文阁
夏夜
在老宅的屋檐下
走动着，沉默着。外面有风，送来
屋后河流的阵阵涛声
浸润，旋起内心的苔藓，水草，苇丛
一阵鸟鸣
由远及近，芦笛般悠扬
让心灵踮起了脚尖
唤醒，粼粼水域与大地之间
黑暗的秘密——
一尾青鱼，漾起水草青涩的舞蹈
几只野麻鸭扬起一绺绺轻风
上岸下蛋的乌龟，被河流的夜色
注视到了月亮偏西
野菱绿叶，托举起颤摇的小白花
白藕，正深扎于黑淤泥之中
一只鼹鼠，弄醒狗尾草绿色的浅眠
苦楝，麦子，稻谷……被村庄搂得更紧
暗长着翅膀，飞翔和爱情……
这么多年了
我还一直惦记着
泥泞埂上，最后那一片芦苇被谁砍倒
啃青的老羊，水牛
昏灯下,空守的羸弱者……直到
镰刀，锄头，犁铧……
在那片河流和土地上完成它最后的交响
——黎明，一片寂静。我才开始
选择一些慢下来的词语
叙述
雪花，光线
从雾蒙蒙的天空中斜下来
院落里，树上潮湿的枝条晶莹了起来
一只单身的鸟，灰白相间
在树枝上的清晨里
不时旋起灵巧的身子，像踩着轻盈的小步舞曲
在一根长长的枝条上跳来荡去……
偶尔，或许是它内心的冰冷或激动
会斜着翅膀做出一个个滑翔的姿势
慢慢地贴近地面，略带一丝轻若鼻息的微风
划下一个弧圈，悄然飞落在我面前
它垂下双翼，机敏地发现撒在地上的一把谷粒
眼含一分惊喜与感激
这时，我往往会屏息凝目
唯恐惊扰了它的梦想和片刻的安逸
像栖息在枯柴上的一瓣雪花
静静地，遥望着更远更深的青色
倏然，一阵酸楚
从我的心头涌出
仿佛抵达了真实的区域——
原来生命，与贴近地面的一些事物
那么紧密……
时光
回到从前，回到乡下的
时光：熬瞎了眼的三奶，在收割的场上
练习弯腰；一个姓魏的新郎，在后半夜
被抓了壮丁；一个说书人，姓张，敲打着边鼓
在屋后，边说边唱；一个揣着女人像的泥瓦匠鳏夫
在集体的牲口屋里，悬梁自尽……
这些都是我放心不下的穷亲戚，一直潜伏在
我的记忆里。我的爱偏执、狭隘，像凉衣绳上的雨滴。
这就是我的出生地：河南，苇塘村，苔藓拥挤
房前屋后的树杈上，炊烟
擦亮了乌鸦每天的鸣啼
两趟小青瓦，屋顶上苫着黑茅草，断墙上长满马齿苋
处处都弥漫着生命的尘埃
多少年来，我一直在这条村道上
来回奔跑，满腹心事和齐腰深的忧愁，像爬墙虎的脚
在泥墙上又移动了几米。
我沉默，是荞麦花的卑微
是时光的另一种呜咽
伤口
细雨霏微
柴扉无人轻叩
低矮的茅檐下没有相遇
你走后
瓦檐的青苔，越沁越深
像一截绷紧的日子掉进深井里
院里梨花摇曳，像回忆，娓娓道来
像你陈年的叹息声从房椽上纷纷掉落
一封寄去的家书
查无此人，踉跄着跌倒了几回
像焚在你坟头的纸钱被风拆散了骨头
一辈子的缘分终究浮云一缕
像往事被时光碾碎在比细雨还碎的沉静里
像那晚的唢呐，撕开长长一道空气的伤口
漂泊
稻禾和畦埂
分割着田野，缓缓走向
时光的祭典。来自家乡的烟缕
词语一般凄凉
落日隐没土里
漂泊在天堂的父亲，一边流泪
一边数着秋天的星星
——说它是世界的边缘
儿子在月光下的院落里正痛苦地弥漫
“父亲……”
我血液里
这悲怆的风尘源于你源于梦——
因不说而更加汹涌
老房子
前年去舅家走亲戚
——后园依然荒着，那间老房子
萧索，倾圮……
外祖母留在那里的最后时光
——她胸闷，胃疼，回想起生产队虚拟的粮仓
水煮楝枣填充饥馑的胃
37岁那年，外祖父撒手人寰
一小堆年幼的子女偎着她，哭成了一团
“公家的红薯片儿，咱可不能摸啊……”
一次起早给公家磨红薯面时，她拽住小姨的胳膊
89岁那年，她抡不动锄头了——
“胖子，西南田的草该薅了”。她喊起大舅的小名
连喊的力气也没了，她用死，庇佑子孙
这个把青灯捻得比夜长的小脚女人
再也不为柴米油盐操心了，也不用到集上
用攒下来的四五个鸡蛋换回大姨的学费了，再也不用旧补丁
缝补捉襟见肘的日子了
埋葬她的那天晚上，我梦见
她和外祖父一起，沿月光走来，年轻而喜悦
撒在坟上的纸钱，争先恐后地睁大了圆圆的眼睛
明年再回外祖母的后园
是否还有几簇新生的篙草在风中摇曳
吵闹着争抢地盘
远了
春天远了
争抢地盘的油菜花，远了
蜜蜂掠过大地的翅膀，远了
路边的放蜂人，远了
从明天起，我要一遍遍数着
那时的小草，枣花，山坡和河流
慢慢地回味生活
慢慢地等湿漉漉的鸟鸣和云朵
占据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慢慢地等春天
将蜜蜂，蝴蝶和油菜花一一点
尹文阁，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漯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三百多首（篇）诗作发表在《诗刊》《诗林》《诗歌月刊》《扬子江诗刊》《中国诗歌》《太阳诗报》《散文诗》《河南诗人》《牡丹》《风流一代》《江西工人日报》等近百家省级以上报刊杂志上。
两次获得全国诗歌大赛奖项。曾分别被《诗刊》和《中国诗歌》杂志作为“青年诗人”和“实力诗人”重点推介。《溵水以远》（组诗）获2016年漯河市文艺精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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