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李文俊，生于内蒙古达尔罕草原，当代诗人、作家，主要作品诗集《雪马梦影》《李文俊诗选》等；长篇纪实文学《高原赤子》等，诗歌入选多种选本，并被译成英、韩、蒙古等文。
大海很遥远，在某一朵望不见的白云之下（组诗）
李文俊
有关白音珠日和的回忆
五点左右
被连续不断的鸟鸣惊醒
蒙古包上、马兰花上、地平线上
都是鸟
我的心在旭日跃出的一瞬
也加速跳动
这一刻
鸟儿的鸣叫是光
而不是声音
（2018/06）
晚9点27分的月亮
看月亮的人
会有不同的感受
月亮不是王胡子的
不是还叫悟空的
不是伊沙的
也不是李白的
或别的什么人的
而这会儿
它是我的
清冷是我的
风过后的安静是我的
它让我想起
去年在伊犁雪山下
一个人
看它的样子
有一刻
它躲在一棵槐树后面
几乎看不见它了
只有它的光
还留在
大朵的白色槐花之上
（2018/05）
夏日无题
夏天是热的
从树荫下刮过的风
也是热的
奇怪身上流不完的汗
冰凉、咸涩
以至于怀疑
自己是海水做的
而大海很遥远
在某一朵
望不见的白云之下
闪着鱼鳞般的光
鸥鸟成群
飞向我目不能及的地方
大海，你好
起床后
已不是第一次
被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困扰
不知是失落、恐惧
还是别的什么
出门迎风走了一会儿
才大梦初醒
大海就在身边嘛
林间旭日跳跃
树上绿叶和青涩的果子
闪着光
与天空分离后的大海
没有沉下去
环绕一座小岛
翻飞的鸥鸟正在寻找
新的着陆点
痛 苦
我们的浅薄
来自我们的自信
而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像我自以为
痛苦是无形的
一个老同学对我说
他看见了痛苦
长着一双翅膀
我惊讶于他的这种发现
并看到他抹干眼泪后
露出一张笑脸
热 爱
立夏第二天
新宝力格的鸟叫声
又多了几种
有春榆的叶子
滑下来一样
轻巧落到地上
我甚至想拥抱灌木
我爱的事物
日益繁茂
也时有凋零
在山上和山下
它们相互转换
我爱过的女人
曾以一群羊的形式
出现在草地上
还有两只
登上岩石
幸 福
下午六点之后
天色渐暗
二环路两边
丁香花仍旧
依稀可辩
这是周五
耶稣坐在
102路公交车
空位上
在人们中间
人们看不见他
但车窗上的阳光
因他而更明亮
汽车驶入
科尔沁南路
太阳以快于行驶的速度
在城市中间消亡
土默特平原
凸起的灯光
显露出笑意
作为最后的乘客
我要下车了
真不忍心
把他独自留下
温 暖
早晨是善意的
它让我们想起在梦中
已淡忘的事物
给我们温暖
我从枕边醒来
又一次
回到妻子、儿女身边
他们说:“早上好
我说:“感谢你们
又看到了我”
我在阳光里坐着
我摸到了阳光
我见过一个陌生人
那是一个雨天
雨很大
他没有打伞
一个人走在雨中
偶尔回头
却看不到他的脸
他像老天
选中的靶子
雨滴不停打在
他的头上
衣服上
鞋上
他的脚步
也不紧不慢
好像这场雨
是下给别人的
与他无关
他拐入一条深巷
后来从巷子里
出来的
已不是他了
星 光
我这个人很怪
喝多了反而睡不着
喜欢想一些与星空一样
不着边际的事
一次站在山顶上
除了比石头多的星星
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就开始想那些星星
听它们飞翔的声音
想把它们喊下来
现代人的生活
已让我厌倦
怎么变换一下
存在的方式呢
山顶的星光是干净的
风吹过的时候
它们也在动
西行列车
列车开动
把头靠在椅子上
目不转晴地盯着窗外
感受离别之痛
如果有一场大雨就好了
玻璃上落满雨点
我会什么也看不见
雨 意
7点10分30秒
雨停了
当时我还在路上
太阳出来之前
我必须承受
衣服上突然多出的雨水
它不会比父亲、母亲、妻子和儿女
流过的眼泪更重
我穿着它
走过人民路、移动公司大楼
和嬉水广场
一些打伞的人
也途经这里
他们有着与我
不同的样子
朱尔沟召
人去寺空
一片杏树林
看着尘埃落定
青涩果子打坐枝头
在风中保持不动
什么也不想说
我的影子是沉默的
他与我已各自分离
留在了空无一物的寺庙里
焚香、念佛
听虫鸟之鸣
他再也不愿意
分担我在俗世红尘的
所有悲伤之事
喇嘛洞
山上山下
人很多
来观景的
许愿的
还是单纯来拜佛的？
而洞中人
已无去向
山脚下
一群白山羊
走走停停
从山的另一端
往上爬
它们隐身处
黄刺梅开了
大老远
就能闻到香味儿
错 误
中午多饮了几杯
倒头就睡
醒来看到窗外灯影幢幢
以为天快亮了
按照往常的习惯
到野外一边舒展筋骨
一边等太阳升起
半山腰一些灯灭了
还有几盏亮着
越往前走
黑暗越不可捉摸
感到身边不明物质
正在聚集
风也一阵比一阵凉
天上不时有一颗星星冒出来
偶尔能听见
东西落地的声音
突然发现
我在错误的时间
又向错误的方向而行
人 间
很久了
没有心思看旭日和落日
怕看到两个极端
而中间
留给我们的
仍是打不开的黑暗
救 赎
早晨望向窗外
看见风中的白色槐花
和绿草坪上几只鸟
想起某位老大哥说的话
活着就是幸福
他指的幸福是什么
有一天
太阳突然停止了旋转
我会一直坐在黑暗的房间里
回忆自己的善与恶
等待一个等了一生的陌生人
前来敲门
晚 安
明天是不是
作为对今天的回应
应该下一场雨
我不知道，但我必须
把一首诗写完
想到月亮上的石头
和土星上的石头
是同一个词，掉到地球上
都叫陨石
某中学一个一年级女生
跳楼了
她歪歪扭扭的日记
像陨石下落
在空中留下的曲线
晚安。晚上啊
最是令人不安
（2018/04）
黄 昏
天气灰雾茫茫
一直延续到傍晚时分
也没有下雨
一些难以判断的事物
正在山岗上形成
周围的草地，因寂静
而不安
我感觉我不是孤立的
站在这里，我觉得
已无需寻找
我就是天地间
新的平衡点
（2018/04/30）
早 晨
太阳爬上房顶了
我还在睡
回笼觉
梦一些
无边无沿的事
窗外什么鸟鸣叫
像是呼唤我
又不是
一阵风过来
没有谁能拦住
蹲在枝头的丁香花
往下跳
田野里阳气上升
七星瓢虫、草蜢
蝴蝶、甲虫与蚂蚁
都是我的好朋友
我又想到一只
具体的蜻蜓
落到苇叶上
薄翅振颤
有轻微的鸣响
表象的
快五月了
气温一降再降
东河岸一些树
仍未绿，另一些树上的花
早早凋落
桥代替不了我们和鸟儿
几个人与我
隔岸相望
我们没有因为
有一张相似的脸而彼此惊讶
上午九点钟是旁观者的
风吹着太阳
静 夜
夜深了
把赶过阴山的羊
又数了一遍
还是难以入眠
外面刮起了风
黑暗里每只羊
都紧挨着另一只羊
我从窗户上
看到月光
有冰凌的形状
院子里的丁香花
多年前开过
很久以后
依然会开
而我早已忘记了
一起看花的人
夜 雨
一个人独饮
不知道外面下雨
雨滴扑打着窗玻璃
我想起雨中的布考斯基
在淋湿的黑喑里
默默走着
他要一直寻找下去
一点微弱的光
足够他走完一生
可眼前的道路只有雨水
无人看见他
狼狈的样子
他像雨水一样蹲下
雨更大了
大到我再也无法想象
它的未来
（2018/07/02于吉林白石山）
两个世界
傍晚没有风
云在天上缓慢飘移
天气闷热
躲在槐树或任何一棵树的
树荫下
也毫无意义
黑喑从一片树林里
向外延伸到一个
小广场上
两个打羽毛球的男女
一个被暮色笼罩
另一个还在明处
不停对打
可他们与我
观察世界的角度
完全不同
他们只盯着球
而我看到了弧线
（2018/06/22）
六 月
鸟鸣惊醒花朵
恍惚中觉得
自己是一簇马莲
由近及远
自蒙古包至地平线
遍地花鸟难以分辨
随着旭日升高
牛羊潮水一样涌来
鸟叫声渐渐稀疏
静静伏身而为百花
风吹草动，马莲摇曳
我一个维度一个维度
从旧世界层层醒来
超 脱
他从来没有这样
被人重视过
两个诵经的喇嘛
6个亲人
围在他身边
他躺在千佛寺临时支起的木榻上
压着被他压了一辈子的影子
灯光向他围拢
刚才还没有血色的脸
因光照而瞬间变得红润
外面的丁香花
似乎是为他而开
月亮躲在窗户的右上角
女儿说
这是她见过父亲的
最安祥的时刻
当地球停止转动
熟睡的我们
再没有醒来的机会
或许我正在梦里爬楼梯
上了一半
而楼下还站着喊我的人
他什么也来不及想
像飞机已来不及降落
朝鲜半岛即将爆发的战争
也止于金正恩傻笑中
普京的眼晴
一直盯着自己举在半空的拳头
伊沙刚刚译完布考斯基
一首诗其中一句:
“海一点都不漂亮”
夜晚没有停电
每逢夜晚没有光亮
我总会在梦里
见到太阳
色彩缤纷的灯下
却常常彻夜难眠
我的非分之想
就是停电吧
停电吧
电脑死机
飞机上不了天
核按扭失控
自动取款机失灵
羊油灯照着
我与心爱的人约会
也照着她在星空下
看我独自离去
枪 口
第一次拿枪
是在军队
班长说
枪是用来杀敌的
我记住了
他的话
用大半生时间
寻找敌人
举起枪
眼前却一片迷茫
不知什么该杀
或不该杀
有一次
把枪口对准了
自己的
太阳穴
六月一日夜
孩子们把月亮留在天上
都回家了
动物园也恢复了平静
我突然听到我身体里
老虎咆哮的声音
路两边的树林
风中颤抖
（2018/06/01）
共同的生日
晚上我和
战友霍灵生
互祝生日快乐
他妻子怕我们喝多
只准备了一瓶
52度的白酒
酒过三巡
另一个战友李祥
似乎也来到身旁
依然像每年一样
以死者冰冷的眼光
看着我们和这个
他活过的世界
我们又碰了一杯
都仿佛觉得
此刻窗外的月色
并不是真的
（2018/05/22）
白石头沟
黄榆、云杉、古槐
和山榆繁茂的枝叶
掩映着壑谷
我们远离景区修建的栈道
择路攀爬，我再一次
喊一个掉队的同伴
以证实
我们的存在
却在山的另一边
听到回声
王胡子被一种重复出现的
不知名的树迷住
他说是榆的一种，而又
拿不出确切的证据
我却关心
清泉跌落处是不是住着
一个神仙
难 忘
一个从希拉穆仁
旅游返回的广东人
对我说
他千里迢迢去草原
就是为了寻找
从马背上摔下来
那种疼痛的感觉
立 夏
凌晨的天与地
界线很模糊
似乎还处于创世纪前
聋哑状态
我对笼罩我的光
全然不知
直到寥落的晨星再次返照
才发现空中的鸽子
像是诺亚从船舱放出来的
带着某种信息
而早潮也在此刻退去
所站之处
就是空旷的海滩
我就是那个新生的人
（2018/05/05）
不 安
早晨睁开眼
望望窗外
看到行人匆匆
世间秩序依旧
情绪才慢慢稳定
夜里一场雨
带来更多的雨
我甚至想到诺亚方舟
依赖药物
来维持睡眠
已记不得
雨是什么时候停的
小区马蹄式路灯上
鸣叫的麻雀
似曾相识
它飞走的刹那间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
上班路上
早晨起来，为
梦中一些事伤感
梦里的雨仍继续下着
淋湿的小鸟
落在哭泣的树上
歪着头看我
好像我是这世界的陌生人
道路向不变的方向
延伸
公交站牌下
一个打着雨伞的孩子
不知向谁招手
我边开车，边听了一会儿
蒙古语歌曲
情绪仍没有缓解，仿佛
牛奶中加入冰可乐
上 午
植物园很热
阳光里的人很多
有打猴子拳的
有扯开破嗓子吸引观众的
有躲在皂角树下接吻的
有一个50多的女人
双目紧闭
两手合十
盘腿坐在阳光中间
不知练的什么功
据说就这样
坐了一个早晨了
令人惊奇的是
脸上竟没有汗迹
我觉得
她一旦睁开眼睛
看到的世界可能会不一样
醉 话
喝醉之后
看人很有意思
一张脸
可以变幻出无数张脸
正面的，阴面的，反面的，侧面的
每一面背后
还隐藏着更多的脸
我迷迷糊糊地看
我与他
或他们
不是隔着一张脸
赛汉塔拉牧场
鸟鸣把我叫醒
已是早六点
不知外面什么时候
下起的毛毛细雨
现在也弱了
一夜之间飞来那么多鸟
有红的、黑的、灰的、白的
一时又想不起它们的名字
它们落在灌木上
草地上和牛粪垛上
各叫各的
并不妨碍彼此
而我走出去
站在它们中间
会不会也生出一双翅膀
彩 虹
雨后的赛汉塔拉
给我一阵惊喜
城市里难得一见的彩虹
似乎牛羊一叫
即会现身
当我与羊群呼应
回声则从东西南北
四个方向响起
从云层反射回来的阳光
色彩更斑斓了
绿草地上的蚂蚁
也比刚才放大一倍
故 乡
威海五年
伊犁五年
一个东
一个西
回到呼和浩特
哪儿也不想去了
翻过阴山
就是我出生的地方
希拉穆仁成了旅游区
人越来越多
沙子也愈积愈多
我回去
只能骑在一块
突厥人
鲜卑人
鞑靼人
骑过的石头上
看看辽阔的蓝天了
验 证
梦里我们有过飞翔
上天和下地不是一回事
酒醉之后
多次寻找那种感觉
无果
我们用禽类学家
解剖一个鸟蛋的方式
去了解太阳、月亮
星星与地球
将会获得什么
发现鸟和人类
本质上的区别
夜色直线垂下来
一些熟悉的人和物
都不见了
我们常常为之震憾的事
无非是零后面多加了几个零
上了年纪才知道
眼见可为实，也可为虚，并不靠谱
重 复
一天过去了
槐树每天在同一时间
和位置上
投下的影子
对那一块儿地面
并无丝毫影响
鸟雀飞离枝头，树木本身
也不会发生改变
而我若有所失，又不知
究竟是什么
已离我而去
抬头望一眼天空
肉眼仍看不见太阳系之外
任何行星，它们是无辜的
不该遭到赞美
或咒骂，人们所说的伟大
其实往往不过是
一种庸常的存在
七 月
后半夜
热醒了
推开窗户
没有风
看见小区里有人走动
如果他停下来
与一棵低矮的树
没什么区别
他偶尔抬起头
望一眼月亮
接着就会低下头继续走路
他穿过草坪和10号楼
从东北角的小树林
绕向小区北门
我玻璃上的月光
似乎也被他越拖越远
（2018/07/05）
长白山天池
看到湖水从云端
渐渐露出
开始原谅
让人惊恐的盘山路和上山时
玩命开车的司机
暂时忘掉七月的无序、杂乱
与山下疯长的野草
环形山口的风和身边的风
在两个不同国度吹着
我不知道这风
是从哪儿刮来的
水因它们
而获得掌心的形状
（2018/07/03于吉林长白山）
夜宿白石山
傍晚起雾了
从半山腰开始扩散
两人合抱不住的蒙古栎
与枫桦林被笼罩
下山途中
白牛槭、红松、水榆和椴树
都如此静默
有人将手卷成喇叭
一遍遍
大声呼喊
他们终于喊累了
垂下双手
天色愈来愈暗
山谷也越来越静
我们到达宿营地
四周突然响起的蛙鸣
让高处的星星
显得极其遥远
游净月潭
六月最后一天
太阳与往常
一样炽热
净月潭
一座山包上的梓树下
我们议论从前的阳光
照在麦田里
被风一吹再吹
那时我们
什么也不懂
是欢乐的
几只水鸟突然钻入林子
我们都抬起了头
阳光却从树的另一端
直射进来
我从他们脸上
看到了自己
（2018/06/30于长春）
伤 口
一直累计
我身上的着弹点
多少次了
医生说
弹道离心脏可用毫米计算
所幸我活了下来
可大半生
没有找到弹头和射击的人
每当天气发生变化
我疼忍着疼痛
躺到只照着我一个人的灯光下
寻找伤口
而立起来
仍像个靶子
夏日之旅
——给徐悲鸿曾孙女徐步宇
去往白石山路上
隔着一个座位
你望着窗外
拥挤生长的水稻
留出的道路
像蛇蜕，停下来
下车走走
田野里的清风
是看不到的
它吹向我们
我感觉它穿过我
然后绕过了你
（2018/07/01于长春）
恰台基村
唯有在土默川
恰台基万亩草场上
才能感受
太阳咄咄逼人的光芒
和日落之前大地的虚无
熟悉的事物
越来越陌生
远处阴山倒立
水稻田里几只长腿水鸟
仿佛承受着
寂静压力
村口敖包上光影颤动
暮色中
另有迷宫
（2018/06/25）
夏至夜
打开窗户
一阵阵凉风
吹进屋里
星星还留在外面
我们隔窗相望
而从来没有发现
它们如此安静
我一直这样望着
忽然有一种
它们
就要掉下来的伤感
（2018/06/21）
其他金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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