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陵台下》（系列小说）文/张松

（癸酉）

                  贺 半 仙

“从东关到西关，谁不认识贺半仙；从东门到西门，谁不认识贺仙云？”这童谣在古城叫响已有许多年头了。此刻贺仙云，半仙一体，正端坐在大槐树胡同六号，捻着胡须诊脉呢！

贺半仙，姓贺名仙云，祖传行医，诗书礼传家，老私塾底子，又天生聪慧，喜博闻强记。清末年间，祖上曾有人入宫做过太医。半仙是古城人送他的尊称。据说，半仙潜心学医，深得医学药理要义，诊病无有不准。十几年前，古城流行疫病，贺半仙凭自己一身医技，救死扶伤，将很多濒死之人救活，被人感称为半仙。

他从小在儒学中濡染至深，学的是医学金匮，偏偏又嗜好四书五经之精华。他曾自称：若早生百年，必是上得朝堂、拜相封侯、大医天下之人。因从小受祖父古文教诲，贺半仙精通文言八股，典故寓言，信手拈来，诗词歌赋，出口成章，同时又好为人师。生活之中，之乎者也，不由自主，顺口说来。他上至官场，下至贫民，谁没见过？逢人来看病，便习惯之乎者也叙上一通，碰上老学究，话语投机，他便分文不取。倘若病人听不懂，也得耐着性子应着，直到开方抓药为止。

今天，烤烧饼的老胡正慕名带着他的表弟大汉来看病。老胡陪着笑脸，半个屁股挨着方凳，目不转睛看着半仙，候着。半仙微闭双目，左手抚着胡须，片刻眯眼扫了一下老胡，“子羲呀，今天是----”“五月初三，老先生。”“嗯，圣人曰：仁者爱人。观你兄弟的脉象，气虚。《本草》曰：夫众病积聚，皆起于虚也，虚生百病。《内经》曰：----”那大汉听不懂一句，按耐不住，打断话：“先生，俺啥病？得吃这多药（曰）？”半仙一皱眉，立时做了一太极云手手势，慢慢推开去：“差矣，差矣！非药（yue)也，乃曰(yue)也。”“啥？哕（yue)？俺不干哕，就头晕厉害，嘴里苦，屙稀屎，浑身难受不自在。姐夫，这老先生么口音，这么别扭！”“荒唐！荒唐！”半仙不耐烦，扭过头去。老胡急啦，冲着大汉：“闭上你的老鸹嘴！不懂医道药理的干系，就少说一钱不值的废话！”大汉更是摸不着头脑，越发急啦，：“一钱不值？莫不是嫌钱少？没钱就不给看病啦？”半仙气坏了：“何必曰利？何必曰利!”老胡忙赔不是，赶紧拉着大汉就走。谁知这大汉是个拧脾气，认死理，不觉悟，还争辩道：“就是不论钱多少，咱也要论论刚才说话的这个理儿！你大夫也得说人话，让俺听得懂哩！”

半仙从未受过这等待遇，一向被人捧着，一怒拂袖进了内屋，嘴里气得哆哆嗦嗦：“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小人，小人……”立时去躺椅上躺了。老胡忙跟进内屋，嘴里赔礼不迭。临末了，出了内屋，歪头狠狠盯着大汉，左脚使劲一跺地，愤愤走了。大汉见没趣，愣了愣，也耷拉着头跟着出了门。

听听外屋没了声息，半仙欠起身，“这子羲呀，怎交了如此恶少为亲戚？”左右寻思着发闷，约一袋烟功夫，又自下里笑了，自语道：“亲戚岂有寻得？古人云，君子不与小人斗。那病汉不读诗书，自然无知，一两句无理之言，我竟动怒？岂不有失身份？想当年孔圣人出游列国，遭受磨难，百倍于此。前几年，日贼横行，杀人无数，暴殄百姓，无恶不作，更千倍于此。子曰：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我是过分了些。”想罢，起身来到外屋喝茶，又思量着那病汉的脉搏去桌前写药方。正要写，一声“师傅”，十四岁的徒弟挪进门来，半仙见他两眼含泪，腮帮子微红，便搁下笔问：“国邦，你怎么了？”那徒弟答道：“今天按您的安排给县长送新药方，被那个狗屁陈秘书搧了两个耳瓜子。”“为何？”“他正气急败坏，见我就说师傅浪得虚名，几个月了，也没治好苟县长的毛病。我随口顶了他几句，他就打我。”“他定是刚被县长惩罚过，所以拿你撒气。”“哎！师傅你真神了，他果然被惩罚过！脸都搧肿了。您看病看人都一个准，徒儿五体投地了。”“好了，国邦，抓紧给城南的赵先生送新方子去吧！”徒弟应声去了，半仙又想起了大汉的病。

刚提笔，只听见通通一阵脚步，从门口闯进一个人，来到桌前扑通跪倒，砰砰砰就是几个头，嘴里一连串：“老先生救命！老先生救命！”半仙吃惊，忙去扶，那人一抬头，原是大汉，只见满脸鼻涕眼泪。正纳闷，老胡赶进来，才说明白。方才大汉顶撞了半仙，老胡回去一说，竟把大汉的母亲气得犯了老病，口吐白沫，人事不醒。望着不住赔罪的大汉，半仙想，还是个孝子哩，便急忙去收拾药包。

在老胡家救醒了大汉的娘，全家千恩万谢，大汉更是感激涕零。半仙讨了笔，写出药方，并把大汉的方也写了，边写边说：“贤侄呀，你这年龄，身体本不该这般差，是不是有段时间常年劳累受冻，食不饱腹？”大汉一惊，“先生，您真神了！前几年，俺被鬼子抓去东北做劳工，冰天雪地，没吃没喝，差点没死在那！这身体就毁喽。”半仙点点头，把药方递给大汉，大汉忙取钱给半仙，半仙执意不收，再让，半仙面现怒色，大汉脸红耳赤，只得作罢。

最后全家送出门外，半仙笑着说：“子羲呀，子曰：德不孤，必有邻。我今日又有顿悟，德不孤，德不孤呀！”那大汉懵懵懂懂，以为在说他，挠着头，瞅了一眼老胡，害臊似地说：“老先生放心，我有俺娘这一回，绝不会再去气俺姑了。”半仙听了，和老胡哈哈大笑，一手拈着胡须，一手夹着药包，口中念念有词，晃着脑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