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过年路
回老家的路,不远,开车不过40分钟的路程,但是,我们从年初走到年尾,一走就是整一年。
进入腊月,老人在哪里过年,又一次成了我家的热门话题,被热议了一场又一场,最终都变成冷场。
公婆已近耄耋之年,年事己高,身体欠安,行动也不太方便,可是,他们仍然在老家侍弄着那一亩三分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家在偏远的山村,村里的年轻人大都把新家安在了县城,只剩下三对老人散落地守着这一排老屋。
早就想把他们接到城里生活,可我们夫妻二人都在乡下上班,一南一北,相隔一百多里,先生更是忙成了五加二,白加黑。城里的家只是个中转站,有其名无其实,和父母一起生活,更是一张说不出口、也不能兑现的空头支票。二十年来,我们总是回老家陪老人过年,以慰藉他们空落了一年的心。
这两年,两位老人的身体每况愈下,公公高血压、双腿疼,婆婆老胃病、腰椎病、骨质疏松,这些老年病无休止地折磨着他们。接他们到城里居住,被我们一次次提起,又被他们一次次回绝。
我们的理由很充分:住在城里,远离农事劳作,得以充分休息。小区里就有卫生所,看病方便。离儿女都近些,能经常见到儿女,也便于儿女抽空照顾。小区里人多热闹多,老人不会太孤寂。城里人很注重锻炼养生,有利于他们科学养老。
他们的想法很固执:“脚踩黄土手握锄把,心里踏实。不习惯抬头不能见天、低头不能见地的蜂箱似的高楼,住在里边,一个字,闷。你们都在乡下上班,我们住在城里是两个人,住在家里也是两个人,有什么区别?闺女家是在城里,但都是一家人,各有各的难处,哪能招之即来,呼之即去?腿脚不灵便,住在楼上,上不去下不来,监狱一样。住在一楼,一天就三个钟头的阳光,哪比家里亮堂?从屋里到院里再到大门外,想待在哪里就待在哪里,坐在门前的大石碾上晒一晌太阳,也比坐在城里的沙发上强得多。和城里的老头老太太都不认识,即使认识了,也只能说说闲话,哪像在家?闲了,去你两个姑家转转;闷了,和你叔你婶掏心窝子说说话。不去不去,哪也不去。说啥也不去。”商来谈去,最后总是以这样的回答收场。
日子照样过,我们依然忙碌着工作,他们依然忙碌着农活。忙时下地,春闲时挖草药,夏闲时摘小枣,秋收罢了就给人家摘辣椒,冬闲了,就坐在墙角避风的太阳地剪皂荚刺,。村荒人稀,夜黑风高。他们晚上7点就插上门,清早天亮就起床。公公腿疼得历害了,就贴两贴膏药。婆婆腿抽筋的难耐,就一边擦药酒,一边小孩子样和闺女打电话哭诉。儿女们心里难过,一提起接她们进城,又马上被他们回绝。这俩固执的老人就这样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儿女。
去年秋天,眼看花生都熟了,老天好像给老百姓做对似的,就是不下一滴雨。我们建议等下雨后再刨花生,那样省劲些。他俩却怕遇上连阴雨,花生在地里生芽。于是俩人没早没晚的拿着镢头在地里刨花生。土地干硬得像砖头,一镢头下去,地上溅起几点土星,腾起一团白烟。那花生还稳稳地藏在地下不露面。不到两天,婆婆就腰酸背痛,脚背肿得像发面馍,白天肿,夜里消,白天又肿。伴着肿胀,还有疼痛。婆婆怀疑夏天摘小枣时,山枣刺扎伤了脚,现在一费劲用力,伤口被感染了。先生带着婆婆拍了片子,没看出一点问题。其实我们都知道,她的脚是累病的,只要连躺一周,准好。可她哪里躺得住?儿女们都回来帮忙,她也坐不住,总想在家给大家做碗饭。
当天气预报大雨终于要来时,我们已经把地里的所有花生都收回家了。下雨的头天傍晚,我们又抽空回家。经过我家地头,发现他们俩正在捡拾地里残留的花生。当时我们那个气呀。他俩则像做错事的孩子,小心的陪着笑脸说:“这么胖的花生,落在地里生芽怪可惜,我俩没事就来捡一遍。”再看婆婆的脚背,仍然肿着,公公也自知理亏,不自在地嘿嘿笑着。
先生很恼火,“收了秋就去城里住,再也不要种地了。”他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仿佛和土地有仇。
“收罢秋就闲了,我俩在家里歇着挺好,黑睡大明起,想吃就吃,想转就转,比城里还自在呢。”一向当家作主的公公又一次软软地拒绝了。
“以后不种地了,都给别人吧,谁爱种谁种。”知父莫如子,先生能摸着老爹的脾气,和缓了片刻,又退一步和父母商量。公公先是不做声,半天才叹了口气说:“我们不是没想过以后的事,也能理解你们的心情。现在我们能自主自立,我们就想按着自己的想法活。但人总有老的那一天,我们终得拖累你们。等哪天老得腿脚不能动了,我们就听你们的安排。”
半个月后,再问起家中的农事安排,公公已经把小麦种上了。婆婆像上班族一样,天天去给人家摘辣椒呢。儿女们又是一通抱怨,他俩陪着小心说:“最后一年了,地里种上庄稼,我们每天去地里转转,看着庄稼就像看着你们小时候,一天一个样,心里踏实。”
去年冬天,先生借下班时间带着我们回家看望二老。到家时已是晚上8点多了,公婆都睡下了。叫开门,他俩一见我们就心疼地抱怨,天冷夜黑风大,路况又差,不该这么大晚上的回来。我们走时他们又一再叮嘱,以后没事别再瞎跑。可是,冬天的天那么冷,冬天的夜那么长,冬天的荒村又少有人烟,冬天的日子该怎么熬过?于是每逢周五晚上,先生先打电话回家,交代他俩吃了晕车药,带上日常用品,然后等我们回去接他们。周六周日,闺女家坐坐,侄子侄女家转转。到商场里,他们仔细,不舍得买贵点的衣服,总是以不如意推脱,而我们坚持让他们试穿,他们才勉强顺从,嘴里嘟嚷着:“暖和就行,咱普通老百姓穿那么好,怪扎眼的。”唉,他们一生卑微如泥土,劳累了一辈子,却心安理得的享受着上天最下等的馈赠。几番劝说、商量,终于把双方的意愿折中,买了老人能接受的款式和价位的衣服。老人走时,又悄悄地在我包里放了钱,直到他们坐上车回老家时才告诉我,并且一再说:“我俩种着地,现在有钱花,哪天没钱了,就伸手向你们要。你们买房子、买车、供学生,都不容易,我们老了,对吃和穿都不看重。你们过得好,我们心里比啥都舒服。”
尽管老人双休日到城里小住了几次,但他们仍然坚持回家过年的想法,丝毫不让步,不松口。有一次,陪他们两人散步,经过路旁新移栽来的一棵老皂荚树,老树有两抱粗,树干沟壑纵横,黑褐色的树皮斑斑驳驳,枝干枯秃,身上插着针头,挂着四五个吊袋。如一位气息奄奄的老人。树根刚被浇过,周围是新挖出的土围成的大坑。树干被三根碗口粗的木头从不同方向支撑着,像是被搀扶的老人。公公站住看了很久,然后指着老树说:“你说它们在原来的山沟里快活,还是在这里快活?”一句话问得我哑口无言。一阵风过,我仿佛听到老树愤怒的呐喊:烟尘雾霾能和山风流岚相比吗?水泥高楼能和碧水青山相比吗?汽车噪音能和鸟语花香相比吗?地砖水泥能和万丈黄土相比吗?异地他乡能和家乡故土相比吗……
汗颜之下,我陷入了沉思。到底怎样做才是孝顺呢? 我们盛情相邀,他们不领情,我们回家看望他们,他们高接远送;我们买肉买菜,他们抱怨不止,我们空手而回,他们拿出好吃的像招待客人;临行时还问我们:小米缺不缺,花生少不少,红薯吃完没有?好像给予,只有给予才是他们的本能。而他们只有守住田园,才有无穷的财富,才能无尽的给予。
原来,他们才是这片土地上永恒的主人,哪怕他们挥不动一下锄头,摘不下一个瓜果,迈不动一下腿脚,但只要看一眼脚下这厚实的土地,他们就可以永远做精神的王者。
子女与父母之间的悲哀莫过于,我们对面而坐,双手相握,你却不懂我心。再远的道路,只要愿意用脚去丈量,终能到达。再近的距离,如果不去用心倾听,终是天涯。
资产几个亿的表弟,从深圳回来陪老爹老妈过新年。大年初二,我们去看望姑父姑母,在陈旧简陋的小屋里,两张小床并排摆放着,表弟和姑父、大姑并头睡着,还没起床。可是他们的说笑声老远就能听见。姑父高兴地说:“你兄弟腊月二十九回来,还没到家,就打电话吆喝着饥,叫你大姑给他做饭。你大姑一听说儿子要吃她做的手擀面,那劲头可大了,手也不抖了,胳膊腿也不疼了,她擀的面条四个人也吃不完。大年初一打了一天大鼓,真尽兴。昨晚我们又在老大家聊天,直到1点多才回来。今早我们仨醒了,不想起床,又在被窝里聊。你兄弟眼界广,看得远,说的话句句在理,我和你姑都爱听。你们也来听听。"以前大姑、姑父也去表弟那里住过几次,大姑总说住不习惯,几次三番地要回来。现在他们住在老家,儿子从深圳跑回来和他们一起过年,他们像分了一颗糖果的小孩儿一样满足。表弟说:“吃着妈做的手擀面,和爹妈睡在一间小屋里说说话,心里静得没有一丝杂想。天南海北绕地球飞了一圈又一圈,原来回老家陪父母过年,和家人团聚,才是最遂心幸福的事。”
远在省城的外甥女年前回来探亲,问及在哪里过年,她们毫不犹豫地回答:回老家。大外甥女一家回老家过年,二外甥女一家也回老家过年。从结婚到现在,快十年了,她们从没间断过。我惭愧:连这些小年轻人也并没有让“孝顺”二字走远。而我们差点误入歧途。
一直以为对老人好,关心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给他们买好吃好喝好穿的,就是孝顺,一旦老人不接受自己的心意,总以为老人思想太落后,头脑太僵化,性格太固执,却没想到,我们重视了物质上的给予,却忽视了他们精神上的需求。而在不缺吃穿的小康年代,老人最需要的是什么呢?究竟何谓孝顺呢?我查阅了资料,孝顺的大致意思是:赡养父母要尽心尽力,在不触及原则问题的前提下,遵从父母意志。孝是物质层面的给予,顺是精神层面的满足。孝易做,顺难从呀!
是什么扯绊着我们回家的脚步?是图安逸的心理吗?是那顺耳的虚名?还是自以为的孝心?父母已逝,他们内隐的心愿终未遂心。公婆尚健,公婆简单的心愿难道也要落空?回家去,回家去,双亲已老胡不归?
回老家过年。一旦决定,心里多了份安然。置办年货时,跑了一趟又一趟,乐此不疲。想像着过年的温馨,内心充满了甜蜜。车子在回家的路上飞驰,心儿像插上了翅膀。
回老家过年。小年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正在宣告新年的来临。袅袅炊烟,笼在古木林稍间,氤氲出新年的氛围。老爹老妈们早就数着全家的人口,烙了一沓厚厚的祭灶饼,等着老灶爷吃饱了,好背着户口簿,上天报人口。“老灶爷呀,我把祭品都给你供上了,你可要上天多说好话,把我儿子一家的户口都要报上,可不要忘了呀。"婆婆虔诚的跪在香案桌前,上供,焚香,烧纸,然后磕三个头,嘴里还不忘念叨着。 
回老家过年。除夕夜,窑洞里,一家人边吃饺子边看春晚边品评,笑声一片。老土窑里,儿子和爷爷奶奶挤在一个被窝里,聊得那叫一个欢。

回老家过年。大年初一,日光和煦春风暖。两位老人在我们的软磨硬泡下,喝过晕车药,去附近的三乡驿、七彩花海转转看看。先生和儿子骑着脚踏车,带着公公游园,乐得公公一路上合不拢嘴。
回老家过年。大年初三,姐姐妹妹都回来了,还要去看望大姑小姑。临出门时,婆婆追出来,一再交待:“你大姑身体不好,你小姑要带孩子。你们到那里说说话可回来了,别在她们家吃饭,我做着你们的饭,回咱家吃。”其实我们都知道,婆婆有私心,她就是想让儿女们吃她亲手做的饭。她就是想和儿女们多待一会儿。中午开饭时,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坐一大桌,婆婆胃不好,吃不了多少菜,她却乐呵呵地招呼这个,招呼那个。
回老家过年。“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那是多少人梦中的向往?可是新年里,我们一个个酒肠油肚。今天堂弟过来了,外面雪花飘飞,屋内祥和温馨。我们一家和堂弟围坐在火炉边,不想酒,不喜肉,吃着烤红薯,拉着家常。晚饭时婆婆问吃什么饭,堂弟脱口而出:阳春面。围着小火炉,来碗酸辣清爽的阳春面,不羡鸳鸯不羡仙。
回老家过年。陪陪老人,接待客人,走亲访友,和同族的兄弟们聚聚,陪儿子打打球,转眼间,就到了初五。招待完了所有的客人,上班临行时,后备箱里塞满了各种吃的喝的,生的熟的,再过个新年也绰绰有余。儿子承诺:“爷爷,过几天我们回来接你来城里看戏。”二老这次可没让我们失望,站在料峭的寒风中,笑呵呵的满口答应着和我们招手作别。
望着他们飘飞的银发,我脑海里忽然崩出一个词,“鹤发童颜”。尽管他们的脸上沟壑纵横,不复红光满面,我却窥见了孩童般的快乐。
其实,回老家的路,只要想走,每一次都能走成过年路。可惜现在我才明白。
作者简介
史竹芳,网名一簑烟雨。一名普通的乡村教师。人生路上风雨多,感恩遇见,且歌且徐行。径路窄处,留一步与人行;滋味浓时,减三分让人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