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是我遇见的最古老最顽强最有团队精神的一群香樟树。
从唐诗宋词明清小说中走来。聆听了唐朝的风声,沐浴过宋朝的雨水,经历了元明清的霜雪雷电。多少战乱多少更替多少兴亡尽收眼底深埋根须。如孙悟空西天取经般,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依然我自岿然不动地挺立在“北方有个太阳,南方有个东阳”的土地上,俯视着来来往往的芸芸众生。
真正的王者风范。修来的圆满正果。
人间四月天,春阳明媚,微风。文友们被邀相约来到芦溪东阳村采风。还未下车,一泻千里的蓝天下,两棵庞大的香樟树如并蒂莲般勾住了眼球,翠绿深绿连成一片,绿的霸道绿的醉心绿的让人无法抗拒。
站在活了1100年的生命面前,渺小苍白浅薄......是不是都属于俗人?我们都是古樟的孩子,都是匆匆过客。见到古樟的那一刻顾不了那么多。激动的文友们要狂欢要舞蹈要歌唱要吟诗要作画。大家手牵手围成大圈与千年古樟热切相拥,唱着跳着笑着拍着,走了一圈又一圈。只听见手机与单反相机咔咔作响,定格隽永美好的瞬间。开心得不亦乐乎。
安静下来后,老村长告诉我:这是两棵并排而长的千年姐妹古樟。仔细审视眼前的古樟。如同打量从另一个世界回归的老母亲一样,内心住满百般柔情千般爱意万般敬仰。其中一棵树围8.1米,树高18米,冠幅13米。属南唐时期由东阳村吴姓二世吴东约栽植。繁密的枝垭向四方逶迤延伸出去,整棵树气势之宏伟、树干之粗壮、枝叶之葳蕤、形态之雍容、树冠之华美让我惊叹不已。外层的树皮是灰褐色的,很粗糙。摸着摸着,如同抚摸着远古的年轮与岁月的沧桑。树干间有裂开的缝隙,从缝隙间窥视树皮包裹着的树干中间像一间空空的密室。是不是利用空间吸氧?亦或是年岁过于久远?高高的枝桠间粗糙的树皮上竟然长着一簇簇嫩绿茂盛如草般之植物。宛如淘气调皮的小鬼,日夜匍匐在古樟的树干间。老村长说:这种寄生物是一种难得的天然药物。用它煮热的水洗澡祛湿止痒。大自然任何一物都有其妙处。绿的耀眼的翠叶尽情地亲吻春阳,微风中婆娑起舞。深绿且泛红的叶子歉让着弟弟妹妹们的拥挤,大片大片地脱离母亲的怀抱,摇摇曳曵地滑过阳光照射的痕迹,不顾一切肥沃着母体的根须,奉献最后一滴爱意。也有局部的树干在枯萎。生机与没落如同生长与衰老总是同时呈现。一切生命都是大自然地杰作。如古樟一样博大精深。
离两棵后唐姐妹古樟几十米处有两棵相爱了780年的夫妻树。
几十年来像灯塔一样温暖与照亮我心的那首《致橡树》倏然在脑海飘来荡去。舒婷书写了现代女性的爱情宣言。她把自己比喻成一株木棉,一株在橡树身旁与之并排站立的木棉。俩棵树的根与叶紧紧相连。有多少独立女性追求的就是比肩站立,风雨同舟的爱情。诗人对爱情的执着一点都不比白居易“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逊色。 这首绝美的爱情诗传遍祖国的大江南北后,突然发现一个问题:木棉树和橡树他们不可能紧紧相拥。为什么? 木棉树长在南方,橡树长在北方。他们从相爱的那一刻始就注定了天各一方牛郎织女般的生活。
眼前这两棵一直彼此陪伴着的夫妻树,演绎了真实平等烂漫的爱情诗篇。把神圣纯洁写在被泪水洗过的天空,写下执手相看的絮语:你是香樟树,我也是香樟树,彼此都是同样高大挺拔的树,是具有相同精神气质的同类。谁也不是谁的陪衬和点缀。你站着,我也必须站着。平等地立于天地之间。“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但没有人听得懂我们的言语。”舒婷的诗行邂逅了真正的主人。她既是为自己心中的爱情而作,更是为这对风雨同舟几百年的香樟树代言。
夫妻香樟树不朽的爱情,本身就是一阙被传颂赞美与效仿的美妙词章。有远道而来的夫妻,(最远的国际友人来自德国)有就地取材的男女,相约黄昏后,月上树梢头。把埋在心里的悄悄话倾诉彼此,让一对古樟作证:有一种感觉,是有你心安。有一种思念,是想念时的微笑和挂在脸上的泪珠,有一种爱,是融入生命的真实。你是我今生最美好的相遇。一路风雨,无怨无悔。
春日暖阳,徜徉在安静整洁如诗似画的东阳村,我想:这里的古樟为什么保存如此好?走进该村的村史馆和农耕文化博物馆后明白了:这是一个有着千余年耕读文化的古村、名村。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就是全国有名的卫生村。一个南方的乡村,那时竟然无蚊子无老鼠无蟑螂。简直难以想象。老村长告诉我:谁要敢糟蹋一棵树,将遭到全村人的轻视与唾弃。香樟树的四周摆放着干干净净的木凳,人的身体能靠近的树身都很干净。村民们可悠闲地在香樟树下享受春光,或读书,或聊天,或静坐。古樟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无字书。一群活了一千余年亦或七、八百年的生命,再朴素,也感觉到浓浓的仙气弥漫四周,神的况味氤氲其中。
作为芦溪儿媳的我,自然想起东阳村的邻村年丰村。那是我公公婆婆生于斯长于斯最终归于斯之地。那个村子只有一棵活了约600年的古樟,30年前我第一次走进这棵香樟树以及与之的点点滴滴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你看见了那棵老樟树吗?我家就住在树旁边。”顺着先生指的方向,远远地,便看见了那棵高大的香樟树。树冠差不多有五六层楼高,宛如一面硕大的绿旗在牵引着我。
那时正深秋,很多树木在装点一抹金黄后,便在秋风乍起时,树叶如雨纷纷飘落,赤裸着全身接受冬日的考验与洗礼。在万物凋零的秋日里,我第一次站在那棵老樟树下,抬眼凝视,满眼依然是赏心悦目的绿,一派生机勃发的景象。不见树叶的稀疏与凋零,没有斑驳与残缺,全无感伤与悲凉。不难想象,夏日的骄阳下,老树如华盖蔽日,给村里人送来阵阵清凉。秋冬季节,又让人永远感受着春的绿意。定神一看,粗壮的树干与树杈间露出一只鸟窝,像一颗美人痣,点缀着风景似的,让这坐落在田垄间的村子多了几分魅力与神秘。我看见两只鸟儿在树杈间来回嬉戏喳喳欢叫。没准它们正在唱着甜甜蜜蜜的情歌。瞧着它们相亲相爱的模样,想必小日子过得很是滋润吧?!我正琢磨着,家里人叫我,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那棵树。从此,心窝里便有了那棵粗壮庞大的樟树,有了对它的牵挂和思恋。
还记得有一年大年三十的前夕,下了一场大雪。大年初一,我们带着孩子给公公婆婆拜年。哇,被白雪包裹着的老树另是一番迷人的风景,就像一个洁白的圣诞老人。微风吹来,树干树叶上的积雪一点点洒落在我的脸上,如老人圣洁祝福的吻。太阳出来了,照在老树上。我看见老树在轻轻地抖落树身上的积雪。被雪花洗得发亮的、片片光滑的树叶,饱含着水分,安详而宁静。
村里人也许习惯了这棵老树的存在。但没有人知道老树是谁栽种的?在这块土地上准确站立了多少年?村里人修了家谱,家谱中没有那棵老树的位置。只因老树不是人类的一员,也就不属于这个家族?然而,我每次走进这个村子,必定要站在老树下凝望它。对它说:“嗨,老朋友,我来看您了,您好吗?”树叶沙沙,我似乎听见了老树的喃喃诉说:你不要看我天天如此挺拔地屹立着,其实我很孤独很寂寞。从前,我身旁有很多的朋友,村子里到处都栽种了很多树。七十年代,村里人像发疯似的把那些树一一砍掉,将树干做了木材。我能够侥幸地活到今天,还得感谢一位风水先生。他对村里人说,谁砍了这棵老樟树,至少要死三个人。
哦,老樟树,原来您还有这么一段辛酸的历史啊。
从我走进这个村子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在思索:为什么村里除了田野与挤在一堆的房屋外,只有这么一棵孤独的老樟树?而唯独这棵老树是这个村子令我最难忘最留恋也是最美的风景。我对老树说:树林与绿色,是地球最漂亮的外衣,当我们人类共同的母亲赤身裸体的时候,我们还有什么生存的尊严?我相信懂得这个道理的人会越来越多。也许,当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您依然孤独寂寞地挺立在这块土地上。一定有一天,当我们的子孙再走近这个村子时,看见的将不是一棵孤独的老树,而是一片迷人的树林。
香樟树在南方俯首皆是。然而真正能走进生命心坎的有几棵?对于年丰村,唯一一棵挺立于村中的古樟,就是游子心中的地标,就是家的温暖和妈妈的味道。感恩这棵唯一的古樟,见证了我30年不离不弃相濡以沫的婚姻。
过去、现在、未来,想着想着,倏忽,一幅美好画面在眼前闪现:一群孩子在田野中快乐地奔跑嬉戏。天空高远湛蓝,鲜花绽放妩媚,草叶青翠欲滴,家禽自由自在散淡觅食,偶尔用自己的方式歌唱几句。一棵又一棵的香樟树葱茏地拔地而起,树上的小鸟叽叽喳喳飞来跳去。那一刻,我分不清那些是东阳村的古樟,那棵是年丰村的古樟,都是一样的伟岸挺拔,一样的情韵袅袅,一样的摇曳生姿,心醉神迷的我一阵眩晕......


张桂萍,女,副教授。60后。毕业于江西大学历史系。长期从事干部理论教学与研究工作。期间,曾任办公室主任等职务。安源作协、星火萍水驿会员。爱好文学写作,舞蹈,朗诵。著有散文集《生命一种过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