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你,锁在最好的光阴里
卢海娟
天那么冷,屋子那么黑!
漆黑破烂的被子刚刚叠起来,破了几个大洞的苇席,露出席子下面的粳草和黄土,像丑陋的疤痕,席面上布满了尿渍、泥垢、破棉絮、包脚布、父亲的烟沫沫、母亲的乱发丝……炕头的墙纸已经撕去了大半截,土墙上还有鼻涕的痕迹。黑泥的屋地高低不平,让人即使走在家里也有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
那个十六岁的女孩,仿佛住在灰堆里的姑娘,头发还没有梳好,衣服肥大破烂,满脸的尴尬与自卑,又黑又丑又穷。
门开了,你像个雪人,棉帽子的两个耳朵在下颌处系紧,帽遮上、两鬓上、唇上刚刚长出的细细的茸毛上,长长的眼睫上……全都是霜雪,在进到屋子的那一忽儿霜雪融化,圆润的小水珠在你的脸上好奇地爬来爬去……
窄窄的屋地,逼仄的空间,你站在门口,炕上的女孩急忙下地穿鞋,你似乎也有一些无措,用手抹了一把脸。和女孩一样惊慌失措的母亲不知道该说什么,让你把帽子的系带解开。
你解开帽带,女孩已起身站到你身边,没办法,屋地太小,只能站下两三个人——你的气息扑面而来,女孩的心不觉慌了。
心跳如鼓,心如潮涌,羞怯伴着紧张不安,小女奴一样的女孩,心里却住着一个公主,此时她什么都说不出,什么都做不出——眼前的男孩那么美好,身后的背景那么糟糕!
你嗫嚅着,跟这一家人说你是来取书的——长大后才知道那只是一个藉口!
买书的事是你在信中说的,也许这是你的计谋,但女孩不知,为了帮你买书,女孩那几天只吃两顿饭,终于,放假之前,她攒够了那些钱,跑去书店把书买好,倒了几次车把书背回来。
那时候,你是不是已经喜欢了这个女孩?
只是,她傻傻的,什么都不知道,你只是个帅帅的让她有些害怕的男同学,曾经的你,激情,活跃,调皮,又有点敏感和任性,是那么与众不同,女孩每次见你,都会神思恍惚心跳加速,感情的事她不懂,她以为,她只是有些怕你。
怕你的女孩一见到你就没了主张,听说你走了十几里山路来取书,女孩想要骑单车去送你,女孩怯怯地说出她的主张,你的颔首让她几乎雀跃,卑微的孩子,她是多么感谢你给她的这个机会!
起初,是你抱着书坐在女孩的身后,女孩认真地载着这位不同寻常的同学,不敢多想,只告诫自己要做个“够意思”的好同学。
出了村庄,你让女孩停下。你骑车,左手仍然抱着书,只用一只手把住车把,你把车子骑得飞快,坐在后面的女孩心惊肉跳,不知是因为速度,还是因为坐在你身后,嗅着你暖暖的味道。
一直是你在说话,你不断地揶揄身后的女孩,因为女孩只在黑毛衣外罩了一件西装,米色的西装,是她们的校服,你笑话女孩虚荣爱美,冬天不穿棉衣,你还说了一些女孩的不当之处——你不知道,女孩早已羞红了脸,你的话她全都信以为真,她很是气馁:自己这么差劲,是不是连做你的同学的不配?
一开始,在你身边,女孩就让自己低到了尘埃里。书上说,这就是爱情,可是当初,女孩还没有读到这一章。
远望你的村庄,在一个拐弯处,你说,还是回去吧,村里人看见,会说闲话。
听话的女孩,乖乖的,独自回头。
可是,女孩没蹬几下,便下了车子,站在拐弯处,看着脚步轻快的少年进了村庄,女孩伸长脖子翘望,不知道哪一处是男孩的家。
不过就是曾经的同学,要打探人家的住处做什么?女孩长叹一声,在懵懂中不知不觉回到自己的村庄。
那几天,无论睡着还是醒着,眼前全都是你——你说过的话,女孩在心中反复琢磨,你骑车的样子,女孩想起来就会偷笑……女孩仍然沉默,仍然安静,可是她的心,已是涟漪重重……
那个锁在光阴深处的女孩,那个不顾而去的少年,在时光深处,最初的甜甜可曾藏好,倘若和你牵手走回,是否还能找到当初小小内心那些期盼与惶然……经年之后,聆听着你爱的歌,眼泪汹涌,镜子里,是白发、是皱纹、是眼袋、是双下颌,是臃肿的腰身,是老迈的脸……一流泪就是深秋里腐烂的浆果,一悲伤就是污水横流的江河——春天早已远远地走开,再没有带雨的梨花,再没有最初的清纯与诗意!
今生今世,只怕永远都没有信心,见一见那个牵挂一生的少年,那个最在意的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