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新街63号 民国山东法官第一人 

陈  忠

爬山虎依然攀附在青砖的老墙上，夕阳照上去，叶子有些微黄。

街上，寂静无人。突然，响起一串清脆的铃声，随即，一辆老式飞鸽自行车擦肩而过，接下来，街道又恢复了黄昏时的寂静。往北是繁华的泺源大街，也就是老济南的国货商场，往南不远处，就是绿树成荫的文化西路，几家医院和山大西校区皆位于此。人声喧闹，熙熙攘攘，车水马龙，高层建筑巍峨耸立，而南新街西胡却一点也不日新月异，它的落魄与窘促给人一种恍惚的感觉。似乎这条老街还在坚守着它特有的人文气息，它的固执里带着一股当年非富即贵的遗风，它以含蓄而谦恭的态度拒绝了一切庞大和喧嚣的事物。

赵洪涛是我济南二中的高中同学，他家就住在南新街西胡67号。

从老舍故居出来，一路上，我一边留意着每一座破旧的房屋残存的影壁，一边听着他讲述这条老街的沧桑历史。自晚清济南西部商埠开埠以来，这条原本位于古城墙与南圩子墙之间的不起眼的街道，就开始聚集起一些文化名人、政界要人、社会名流。早年间这条街上，处处可见盐商富贾的深宅大院、买办新贵的花园洋房、齐大教授教员的公寓居所、民国政要的高门府第。

南新街原有东、西、中三条胡，高中时，常来这里找同学玩。那时，并不知道这里居住过后来熟知的作家老舍、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方荣翔、著名画家黑伯龙、研究甲骨的西方学者明义士、山东省原副省长余修、山东大学原校长晁哲甫、原财政部国家税务总局局长李予昂等文化名人。据说，当年京剧大师梅葆玥、梅葆玖、尚长荣、尚长林等也都曾先后前来此街探望过方荣翔。

我们驻足在南新街西胡同路西的63号门前。

赵洪涛说，这就是当年名声赫赫的张家大院。主人是张志，北洋时期的山东高等审判厅厅长。

透过两扇紧锁着的锈迹斑斑的铁门，我看见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榆树，繁茂的枝叶伸到了一栋二层青砖楼房，楼上的玻璃窗已破碎，只剩下窗框，像空洞无神的大眼，冷冷地看着这个夕阳西照的街道。

那旧时王谢堂，也不见了燕子的踪迹。

从侯欣一、毕连芳、韩育英等人撰写的文字中得知：张志，字易伍，出生于四川自贡，同盟会会员。在清末留学热潮中，他与众多有志青年一起赴日本留学，在日本帝国大学法科学习法律。学成回国后，恰逢清末司法改革，他因精通法学而得到朝廷的任用，从而在司法界初露头角。民国成立后，张志继续以饱满的热情活跃在司法领域，先后任浙江、安徽、湖北、山东等省的司法长官。在任的二十多年期间，居官廉明，谨慎执法，慈厚为怀，被誉为“民国成立后山东法官第一人”。 
    1925年，直奉战争爆发。张宗昌为战争需要在山东发布戒严令，明确规定用军事法庭取代普通法庭，即百姓犯法也按军法论处。张志认为，自己身为山东高等审判厅厅长，不能坐视百姓惨遭蹂躏。张志早就对“混世魔王”张宗昌在山东的苛政淫威深为不满，他曾多次对张宗昌“晓以法理，进以仁言”。然而，张宗昌不但听不进去，反而非常恼恨。而令张宗昌更加不能容忍的是，张志竟然敢公开反对他发布的戒严令，这让张宗昌产生了除掉张志的歹念。

1925年12月5日晚，张志一家人刚刚吃过晚饭，还没来得及收拾碗筷，就见数十名带枪的军警，突然闯入张家公馆。不由分说，他们就将一块白布蒙上张志的双眼，然后，挟持出门，被送入军署，罪名是“有通敌之嫌疑”。

第二天早晨，张志就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面对刽子手，张志愤然留下了“士可杀，不可辱”的临终遗言，表现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气概。随后，刽子手行刑，子弹从后脑入，前额出，张志倒地身亡。但他双目未瞑，嘴巴微张，似乎是向世人诉说着自己的冤屈。 

此案成为民国“十大要案”之一。
    空寂的街道，太安静了，安静到你无法不去回忆过去。

张志去世多年后，他的妹妹跟着张志的儿子一直住在这里。

张志的妹妹终身未嫁，信奉佛教，一生过着青灯黄卷的生活。赵洪涛回忆说：我和街上其他的孩子们都称张志的妹妹为“张姑太太”。张姑太太很慈善，一看就是大家庭出来的有教养的女人，她平日里很少出门，街坊邻居都猜想，她大概是在家里以礼佛为主。逢年过节时，张姑太太就会坐在大门口，看到街上的孩子路过，就会递过去三毛五毛的零花钱，惹得孩子们总是盼着过节。那时候小，不懂得张姑太太为什么这样做的目的，现在明白了，张姑太太的这种行为就是佛教里所说的“布施”吧。

1951年，2月，春节过后的一天，张志大女儿张绮先的丈夫、著名导演孙瑜，携带他导演的新拍摄的电影《武训传》拷贝，赴中南海给周恩来朱德等一百多位中央首长汇报放映。在返回上海的途中，路过济南，他带领着小儿子孙栋光来到南新街西胡同的张家大院，看望他的岳母陈瑶芝。当时，随行的还有电影明星、《武训传》的主演赵丹和黄宗英等人。

他们回到上海不久，一场举国上下对电影《武训传》的大批判，便铺天盖地地降临在他们的头顶。

他们都在劫难逃了。

此时，一群鸽子飞过，盘旋回转，天空，留下了一串串嗡嗡的悦耳哨声。

“现在的孩子们，都不愿住在这狭窄破旧的老街旧巷里了，都搬走了，搬到钢筋水泥浇灌的高楼大厦里享福去了。可我还不想搬走，也说不上来为啥，就是觉得这条街上，有很多舍不得割离的东西，贴心地与你相随相依……”同学喃喃地自语道。

站在南新街63号门前，思绪万千。每一座房屋都是人生暂时的驿站，他们在其间鱼贯而入而出，或者稍作喘息或者生儿育女或者创下业绩或者渐渐老去，他们生命中的挣扎、精神里的躁动和灵魂里的游走，只有在进入墓地之后，才能沉寂地安静下来。

历史给我们留下的只能是支离破碎，任何人也难以将这些碎片还原成一幅完整的画面，也正是因为这些碎片的存在，让我们极力去探寻那些逝去的光阴背后的细节。可惜，这些零散的碎片也所剩无几了。

当光阴销蚀了一切的碎片，我们就不再需要回忆了？

走出南新街西胡同南口，就是东西走向的文化西路，马路对面是山东大学西校区，校园内中西合璧式的青砖黛瓦建筑群，在暮色里，故景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