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统照·墓石苔上的青痕
陈 忠
那日,秋高气爽,瓦蓝的天空上飘浮着几朵白云,一行大雁鸣叫着径直向着南方飞去。我去济南火车站送一位外地的文友,返回时,突然想起文友提到此次来济未去王统照墓地甚为遗憾,就决定去济南动物园(老金牛公园)代文友祭拜一下王统照。
路上,浮现出王统照《在雪莱墓上》一诗中的诗句:
墙外,金字塔尖顶住斜阳
墙里,长春藤蔓枝寂静生长
一片飞花懒吻着轻蝶的垂翅,
花粉,蘸几点青痕霉化在墓石苔上。
我曾在金牛公园马路对面的毛巾厂标山宿舍居住过几年,期间,也曾几次去过王统照的墓地,记得是在老金牛公园西南角的一片树林里。
从公园的西南门进去,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王统照墓地。墓地很冷寂,没有凭吊的人,只有满地的枯叶。即使有游客路过此处,看到这是片墓地,也大都绕路而去。墓冢前立有简化的三间四柱式牌坊,墓碑为山东省文化局所立,正面题刻为“山东省文化局局长王统照先生之墓”,背面为其生平介绍。有几朵小野花点缀在杂草丛中,让人不禁想起死亡的荒芜和生命的蓬勃,就是如此这样地依偎着,在寂寞的大地上相互依存着,枯萎,生长。
依稀可见墓前大门上的:精神不死
有风吹过来,地上的一片树叶微动了一下,落在了墓石上。许是因为前段时间下过几场雨,或者这里背阴,墓石上已经生出了一层浅浅的青苔。
偶尔传过来的几声鸟鸣,消解了墓地的萧瑟和空寂。
站在王统照墓前,我感慨万千。作为一名齐鲁骄子,新文化运动史上第一个文学团体——文学研究会的发起者、作家和诗人、山东省首任文联主席、山东大学中文系主任,山东省文化局局长的,在济南竟遭如此冷遇,实在让人痛心。
我还想到了王统照生前的好友、乘坐“济南号”飞机遇难在济南北大山的诗人徐志摩。
文人的身后难道都是如此寂寞的吗?
忘记是谁说的了:如果没有墓园里的这些长眠者,荒凉、寂寞的将是外面的世界。
是啊,假如没有文人们伟大的作品中闪烁的人性光辉和温暖,那么在当今这个冷漠、贪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人们的内心又当如何呢?
前几年写《徐志摩与济南》一书,在查阅资料时,搜集到很多关于王统照的文字,其中有些片段,至今还记忆犹新。
王统照(1897—1957),字剑三,山东诸城人,是我国著名的现代作家、新文学运动的先驱,中国民主同盟成员,民盟济南市支部第一届盟员大会主任委员。他曾亲历五四运动,与周作人、郑振铎、沈雁冰、叶绍钧等12人共同发起成立现代著名文学社团“文学研究会”。王统照创作了《沉思》、《微笑》、《湖畔儿语》等优秀文学作品,因其《山雨》与矛盾的《子夜》同年出版,是年被文学界誉为“子夜山雨年”。
“五四”运动时,王统照参加了火烧赵家楼、痛打卖国贼曹汝霖等爱国运动,遗憾的是,当时因在游行队伍中摔倒,没能到达目的地。也正是因为王统照参加了“五四”前后的文学革命运动,才能鹤立鸡群地在中国近代文学史上崛起。
1920年春,出于对鲁迅人格的敬仰和热爱、对鲁迅爱情婚姻观的理解和认同,以及对鲁迅小说作品的喜爱和受其影响,王统照前往北京西直门内八道湾鲁迅寓所拜访,受到了鲁迅热情的款待。两人谈文学、谈各自的思想和观点,交谈甚欢,此后多有书信交流,成为神交好友。
1921年1月4日,王统照与郑振铎、沈雁冰、叶绍钧、许地山、耿济之、郭绍虞、周作人、孙伏园、朱希祖、瞿世英、蒋百里十二人在北京中山公园共同发起并成立了新文学运动中成立最早、影响和贡献最大的文学社团“文学研究会”。
王统照外甥丁永志教授曾在《我的舅舅王统照》一文中回忆道:1933年7月《文学》月刊创刊,鲁迅和王统照诸先生都被邀为刊物编委,在推进文学事业发展上有了更密切的合作,友谊日增且深厚。1936年7月王统照到了上海,他接替傅东华出任全国影响最大的大型文学刊物《文学》月刊主编,在上海又见到了鲁迅,并一起开展进步文化活动,开始了新的战斗生活。王统照在上海先后加入了文艺界救国会、中国文艺家协会,并与鲁迅、茅盾、郭沫若、巴金等签署了《文艺界同仁为团结御侮与言论自由宣言》。
我点上了一支香烟,轻轻地摆放在了他的墓前。我不知道先生他是否抽烟,我只是想在这个缺少香火和拜祭的地方,有一点点人间的烟火和光亮。
1922年10月14日,德国莱比锡大学教授、著名生物学家、生机主义哲学家杜里舒夫妇,应梁启超等人组织成立的“讲学社”邀请来中国讲学。其后,在上海、南京、武汉、北京、天津等地进行巡回演讲,济南是最后一站。
到济南这一站,已是1923年6 月下旬。
陪同杜里舒到济南讲学的是瞿秋白的族叔、对杜氏学说研究颇深的瞿菊农,他一路上充任翻译和记录工作,另外就是刚从欧洲留学归来的徐志摩和在中国大学任教的王统照,后两者,都是瞿菊农的挚友和文友。
一天,三人陪同杜里舒夫妇,游览了趵突泉、大明湖、千佛山等名胜古迹。晚上九点多时,兴致不减的徐志摩问王统照:听说济南有一道特色的鲁菜叫“黄河鲤鱼”,我们不妨去品尝一下?王统照欣然答应,带他去了江家池畔的德胜楼饭庄(汇泉楼饭庄前身)吃糖醋鲤鱼。
当头尾高翘、吱吱啦啦冒着泡、呈跃龙门之状的糖醋鲤鱼盛入盘中,端到两人桌前时,徐志摩拿起筷子,不小心戳到了鱼身上,没料想到,长圆形碟盘子里的鲤鱼头却动了,鱼腮张合起来,鱼嘴也张开了……徐志摩惊奇道:还活着?王统照说:黄河鲤鱼的生命力很强,烹饪时,厨师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去鳞除脏,然后,死死地捏住鱼头,将鱼身放入七成热的油锅里炸,一分钟后,捞起,放盘,再浇上事前烧好的糖醋汁,就行了。徐志摩感叹道:这太神奇了。王统照说:你尝尝,味道如何?徐志摩夹了一块鱼肉,放入嘴里,细品着,随即点点头,笑道:外焦里嫩,香稣酸甜,鱼肉嫩美,的确是一道难得的美味。王统照觉得鲤鱼带些泥土的腥味,不怎么好吃。可徐志摩依然啧啧赞口道: 大约是时候久了,若鲜的时候一定还可口!
吃罢糖醋鲤鱼,,二人离开德胜楼饭庄,走出江家池街。王统照提议到大明湖乘船赏月,欣赏一下大明湖的夜色。
徐志摩眼睛一亮,兴致又添。
过了泺源桥(现西门桥),半个小时后,他们到了鹊华桥。鹊华桥是一座不甚高的小石桥,横跨在百花洲与大明湖的接口处,如果是白天,登在桥顶上,向北遥望而去,就会看到远远的鹊山和华不注山。
堤边的芦苇,已探出了雪白的须缨。
湖边的蒲草,在晚风里摇晃着,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后来,王统照在《悼志摩》一文中回忆道:“因为这一夜的月亮特别的清明,从城外跑到鹊华桥已是费了半个钟头,及至小船荡入芦苇荷盖的丛中去时已快近半夜。那时虚空中只有银月的清辉,湖上已没有很多的游人,间或从湖畔的楼上吹出一两声的笛韵,还有船板托着厚密的芦叶索索地响。志摩卧在船上仰看着疏星明月口里随意说几句话,谁能知道这位诗人在那样的景物中想些什么?”
6月27日,王统照和徐志摩、瞿菊农又陪杜里舒夫妇从济南去了泰山。
1923年早春。印度诗人泰戈尔的英国籍学生恩厚之来到北平,为泰戈尔到中国讲学打“前站”。 恩厚之找到了讲学社成员瞿菊农和北大英国文学系教授徐志摩。两位泰戈尔的崇拜者闻听泰戈尔想来中国讲学,心里格外激动和兴奋,立马与梁启超等讲学社的各位成员商议,最后决定以讲学社的名义发出邀请电函,并商定由徐志摩担任泰戈尔讲演的翻译,王统照为讲演录的编辑。不久,泰戈尔愉快地接受了邀请,决定来华访问。
1924年4月23日(星期三),济南津浦铁路火车站。
站台上,前来迎接泰戈尔一行的有山东省教育厅官员、济南各校校长、各界社会名流、文化教育人士和佛教协会的僧侣代表以及闻讯慕名而来的男女学生,多达200余人。
晚7点40分左右,随着一声汽笛长鸣,南京至济南的普通快车徐徐开进站台。这列快车挂有两节戴花包厢。待车停稳后,泰戈尔一行人在王统照和王祝晨两位先生的陪同下走出包厢。
身穿白素长褂,外罩棕红色拖地长衣的泰戈尔出现在包厢门口。只见他留着半尺多长有些曲卷的白胡须,银白长发披肩,头戴一顶布帽。
接着,欢迎的人群忽然发现在泰戈尔一行中还有瞿菊农、徐志摩和林徽因。在场的青年学生们顿然欢呼起来,场面热烈火爆,几近失控。
翌日,王统照和瞿菊农、徐志摩、林徽因、于道泉等人一起,陪同泰戈尔到了山东议会大厦,并翻译了泰戈尔演讲的《中印文化之交流》。演讲持续了大约25分钟,然后,回到议会办公室稍作片刻,便离开去了齐鲁大学。
魏敬群先生在《徐志摩、王统照陪“名哲”游山东》一文中写道:泰戈尔在在省立一中的广场上演讲时,忽然刮起大风,尘沙飞扬,秩序大乱,演讲难以进行。这时,王统照登台维持秩序。这位昔日省立一中的才子对台下的众多学弟、学妹说:“泰戈尔是一个诗人,他的演说与一般政治家的演说不同,没有什么枯燥的教条,而是像美妙的音乐,悦耳动听。”这时,听众慢慢安静下来,演讲得以继续。泰戈尔喜欢济南,声称“很高兴集会在这个美丽的泉水喷涌歌唱的地方”。
可以说,没有王统照与徐志摩的奔走联络,就不会有泰戈尔来济南讲演的文学事件。
第二天,当泰戈尔一行离开济南分手时,王统照对徐志摩说:有时间再来济南。
徐志摩答应道:有时间一定会再晤济南。
丁永志教授在《我的舅舅王统照》一文中回忆道:1954年7月,陈毅元帅因公到济南,与舅舅重逢,并结伴同游大明湖、千佛山,访龙洞,读元丰碑,畅谈别后的情况及对文学艺术的见解,那是舅舅很高兴的几天。这年八月我到济南出差,顺便去看舅舅。舅舅对我谈到了陈毅元帅,他高兴地说:“陈毅将军是我的旧友,认识他时我才二十几岁,一别长达三十年,老友重逢,实在难得,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写成七绝四首,作为纪念。”说完后他拿出用毛笔写的诗稿给我看,其中有:“海岱功成战绩陈,妇孺一列识将军。谁知胜战指挥者,曾是当年文会人。”“藤荫水榭袅茶烟,忧国深谈俱少年,愧我别来虚岁月,有何著述报人间”等诗句。当我问及“曾是当年文会人”与“藤荫水榭袅茶烟”应当如何理解时,舅舅说:“陈毅将军年轻时爱好文学,我曾介绍他参加文学研究会,所以有‘文会人’句。‘藤荫水榭’指北京中山公园来今雨轩,当年文学研究会的一些会议就在此召开,我和陈毅两人也数次在此晤谈,饮茶用餐,当时我们都很年轻。”。
1957年6月,王统照带病参加了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四次会议,在怀仁堂听周恩来总理作《政府工作报告》时心脏病猝发,被送入医院。同年11月29日早5点,病逝于济南山东医学院附属医院,其遗骸安葬于济南金牛山南麓公墓,这里当年曾是埋葬革命干部的公墓。1959年10月金牛公园始建,这片公墓就划入了公园的领地。
1958年4月,陈毅元帅在《诗刊》发表诗作悼念王统照先生,深情回忆了二人的交往并对王统照的一生给予高度评价:
剑三今何在?墓木将拱草深盖。四十年来风云急,书生本色能自爱。剑三今何在?忆昔北京共文会。君说文艺为人生,我说革命无例外。剑三今何在?爱国篇章寄深慨。《一叶》《童心》我喜读,评君雕琢君不怪。剑三今何在?济南重逢喜望外。龙洞共读元丰碑,越南大捷祝酒再。剑三今何在?文学史上占席位。只以点滴献人民,莫言全能永不坏。
王统照墓的附近,还有另一座墓,我好奇地走过去一看,墓碑上刻着:丁梦孙
我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一时没想起来,后来我上网查了一下,原来丁梦孙是济南人,又名丁梦荪。1946年至1948年间,曾先后任滨海建国学院院长,山东大学党委书记、秘书长。1948年9月济南解放后, 先后任济南市敌产清理委员会副主任,市民政局长,市各界人民代表会议协商委员会秘书长,中共济南市委委员、市委统战部副部长、部长,市政协副主席,济南市副市长等职。1956年5月调任山东省城市建设局局长。同年7月22日,因触电事故于济南逝世。
原来如此。
不知怎的,我想到了英雄山革命烈士陵园。那里松柏环抱、绿荫满园,林荫夹道,蜿蜒深幽。每年的清明节前后,都会有市民和政府官员前去追思、悼念和祭扫。
同样的墓地,同样埋葬着生命和梦想,都应该获得敬重。
墓地,不只是用来埋葬死者,也应是让生者获得安宁的地方。
秋风吹得树叶唦唦作响,斑驳的阳光洒落在墓地上,野菊花依然静悄悄地开,灰色的翅膀依然会撩过树梢,只是少了燕子的呢喃,少了孩童的欢笑,少了槐花的芬芳。
一代文学大家的坟冢就这样静静地安卧在那里。
我点的那支烟早已燃尽,烟灰也已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独立在晚秋的阳光下,总觉得有一种枯寂的声音,是从草丛或地下的昆虫腹部发出的,那声音,既惆怅又悠长,凄凉得让人感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