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姨
李 清
1
三姨是我母亲的二妹。母亲的大妹子,也就是我的二姨,据说年轻时很漂亮,心也高,气也傲,一门心思想做城里人,后来嫁给了城里的一个残疾人。我是没有见过的,不知她长的是不是很漂亮。三姨的下面是我的小舅。听母亲说,外祖母常常对母亲和我二姨、三姨说:“你们三个是坷拉,泉子才是金子。”泉子是小舅的小名。
我是在姥娘门上长大的。外祖母常常笑着骂我说:“‘外甥狗,外甥狗,吃了喝了不回头。’没有稀罕你,找你妈去。”每当这时,我都会瞪起小眼睛撒娇:“就不,就不,你不稀罕,俺三姨稀罕俺!”
是啊,三姨稀罕我。每当外祖母“赶”我走时,她总是咯咯的笑着说:“你姥娘惹你玩哩,就是撵我走也舍不得撵你走啊。”
三姨笑起来好听,人长得也俊俏:个高腿长像外祖父,面白眼大像外祖母。我很喜欢和三姨玩。她总是很细心的哄着我,带我到处玩,有时还带我到麦场上看电影。晚上,我就早早钻进三姨的被窝,缠着三姨讲故事,直到困了才算罢休。小舅对我没有耐心,我一到他跟前说:“舅,带我去玩行么?”他总是一挥手说:“我没空,一边玩去。”看他那凶巴巴的样子,我一边跑一边喊:“谁稀罕和你玩,我找三姨去。”找到三姨,我就说小舅怎么凶。三姨说:“你舅是金子呢,谁也惹不起,别理他,三姨带你玩。”
2
三姨平时活泼好动,爱说爱唱 ,手脚勤快。在生产队劳动是一把好手,每年都得个劳动积极分子什么的奖状。三姨还是大队里的团干部,经常和一帮年轻人学习唱歌跳舞搞活动。那个时候,全中国的人就看八个样板戏。不光看,还一起去唱去演。村里演《红灯记》时,三姨扮得是李铁梅。排练的那些日子,三姨就像换了一个人,脸蛋红红的,走路快快的,嘴里不断哼哼着李铁梅的唱腔。三姨晚上去排练,回来就把我叫醒:“快醒醒,先别睡,听三姨唱得好听不?”于是,三姨站在镜子面前唱:“听罢奶奶说红灯,言语不多道理深……”那时的三姨很美丽,很动人,唱得也很投入、很忘情。
演出的那天晚上,村头麦场上搭起的戏台前,围满了男女老少,很多是四里八乡的外村人。戏台上挂着一盏亮亮的大灯,戏台用大红的幕布遮着,布置得与大剧院一样。大伙围着台子又说又笑,姑娘们还穿上了平时舍不得穿的衣裳,花花绿绿的,跟过年一样。
锣鼓点响了一阵,停下,外祖父登上台,训了一段话,大幕才拉开,戏正式开演。“听奶奶讲革命心红眼亮,却原来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三姨的歌声响遏行云,声透碧水,那么清,那么亮,穿人耳,沁人心,仿佛天籁之音,使人恍入仙境。黑压压的人山人海,却无一丝动静,男女老少都张大嘴、睁大眼,静静的看着、听着,生怕李铁梅离开似的。舞台上哪里还有三姨的影子,只有一个既高又远既美丽又神奇的李铁梅。三姨每唱完一段,大伙拼命地拍着巴掌,叫喊着,欢呼着,表达着狂热的感情。但是,没有人会注意到,戏台边上,坐着一个穿白褂拉京胡的人。这个人就是秋子。
3
秋子长得白白净净,高高瘦瘦,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但秋子家是个地主。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地主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凶神恶煞般地高高举着皮鞭,下面跪着苦苦哀求的衣不遮体的穷人。可我怎么看秋子也不像个地主。
秋子因为是地主,队里让他干又苦又累、别人不愿干的活。于是,他每天挑着两个大粪桶,到各家去挖大粪。秋子干的活脏,穿的却干干净净。我们一群小孩子,见秋子挑着粪桶过来,老远就喊:“臭秋子,秋子臭,鼻子闻见真难受。”秋子笑着说:“不怕脏,不怕臭,才吃馒头和大肉。”秋子或者唱上一句:“庄稼一支花,全靠肥当家,田里有大粪,才长好庄稼。”秋子唱得悠扬婉转,也很好听。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清秋子的身世。只记得那时秋子三十多岁,孤身一人。听别人说秋子在城里上过学,读过书,会用毛笔写字。很少有人见秋子读过书写过字,但很多人见了秋子拉京胡,拉全本的《红灯记》。
外祖父是村里的支书。三姨他们演革命现代样板戏,他派人进城买了戏装,置了乐器,到县文化馆搞到剧本。而且,他亲自分配角色,什么李玉和、李奶奶、磨刀人都是他亲自定夺的,甚至谁演鬼子兵他都要过问。但是,等到安排乐器的时候,他犯了难。原来,村里几个拉京胡的,都是“二八刀”,自娱自乐还可以,要伴奏则会把“李铁梅”拽到泰山顶。这时候,有个年纪大的人说:“秋子会拉,在早听他拉过。”外祖父一听是秋子,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他是地主的小崽子,没有资格参加革命的文艺宣传队!”大伙儿说:“没有个拉京胡的,这戏可咋唱呢?就让秋子试试吧?”
无奈之下,外祖父终于让秋子拉京胡了。不过有个条件,那说是在宣传队里,秋子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秋子是听话的。他按时来,按时走,从不多言,也不多语。有人说:“秋子,没想到你还有这两下子。”秋子笑笑不做声。有人说:“秋子,你他妈拉错了。”秋子忙点头:“是是是。”大伙演着演着演不下去时候就问:“秋子,这里怎么演怎么唱?”秋子就细心的说给他们。尤其是三姨,老是问秋子这里怎么唱那里怎么唱。三姨灵性很好,但识字不多,不会识乐谱。三姨唱的李铁梅应该是秋子一句一句教的。慢慢的,大伙觉得唱戏离了秋子不行了,可是谁也没拿秋子当回事,甚至有时候还欺负他。秋子受欺负的时候,三姨就替秋子说话,别人也不敢言语了。排戏晚了,大伙弄点饭吃。有人说:“秋子不能吃,在万恶的旧社会吃得太多了,太好了。”三姨说:“现在是新社会。秋子,来吃。”三姨盛上满满一碗饭递给秋子。到了正式演出那天,秋子穿上了雪白的小褂,坐在舞台的一角,生动的拉着命根子似的京胡。也许秋子觉得,这个时候自己活得才像个人。虽然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他。
4
秋子的家在村南,孤零零的一间小屋,里面收拾得倒挺干净。在演《红灯记》的日子里,三姨经常带我去秋子家。每次,三姨都会给秋子带起吃的、喝的;每次,秋子见三姨来,都是惶恐的搓着两手,微笑着,微笑着。后来,三姨再去秋子家,就不带我了。
三姨和秋子的事,慢慢地大家都有所觉察,只是瞒了外祖父一个人。外祖母对三姨说:“三妮子,你这是要妈的命。”母亲也悄悄对三姨说:“秋子人不坏,也有文化,可他是个地主成份,你真和他好,这辈子就完了。”三姨听不进去,依然偷偷去找秋子。母亲对三姨说:“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咱爹要知道了就打死你。”不知怎的,外祖父终于知道了这件事。
那天晚上,天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北风像狼嚎一样,呼呼地吼叫着。外祖父披着一身雪花进了屋,像是喝了酒,两眼红红的。外祖母见他进屋,慌忙拍打外祖父身上的雪。外祖父坐在椅子上,对外祖母和母亲说:“你们出去,三妮子和泉子留下。”外祖母和母亲拉着我出来,站在雪地里从窗口往屋里看。我觉得母亲的手抖得很厉害。外祖母眼泪流下来,小声嘟囔着:“死妮子,死妮子。”
屋里,外祖父对着三姨吼道:“跪下!”那声音就象皇帝。
三姨说:“我没有错。”外祖父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厉声道:“你给我跪下!”三姨说:“跪就跪。”三姨跪在地上。外祖父说:“三妮,你说实话,爹饶了你。你说,你和秋子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三姨低着头,小声说。
小舅在一旁嘟囔着说:“你还跟爹说实话?人家好多人都说你和秋子好上了。”
“我和秋子管你什么事?”三姨知道弟弟把自己的事告诉了父亲,抬起头来理直气壮地说:“我和秋子好上了,怎么着?”
小舅气极地从桌上拿起一支“泉城”烟,划着火柴点上后,把火柴梗狠狠地摔到地上,指着三姨说:“你知道吗?你和地主崽子好我不管,你要是耽误了我当兵,我和你没完!”他又火上浇油,转身对我外祖父说:“老爷子,你听听,你听听,我没有说慌吧?”
这时候的外祖父,气得声音有些颤抖:“好啊,你个死妮子,竟背上我和地主崽子好,今天我就让你好,让你好!说着,抄起一根擀面杖劈头盖脸地打在三姨身上。外祖母“啊”了一声,倒在雪地里。我哇哇大哭起来。
母亲推开门,冲了进去喊起来:“爹,饶了三妮吧,饶了三妮吧。”外祖父像疯了一样,木棍打在母亲身上:“你滚,没你的事。”母亲对三姨说:“三妮,三妮,求爹饶你吧。”三姨站起来大声说:“我和秋子好上了,我要做他的媳妇。这是我的事,你们谁也管不着!”
外祖父声嘶力竭:“今晚我就打死你,也不能让你到地主家。”外祖父的棍子狠很打在三姨身上,打得三姨头破血流。小舅在一旁冷冷的看着,面无表情。三姨喊着:“你打死我吧,打不死我就和秋子好。”母亲看着三姨说:“三妮,还不快跑,等着死吗?”
三姨扭头跑出屋外,看见躺在雪地里的外祖母,扑上去哭了起来。外祖父要撵出来,被母亲紧紧地抱着。母亲对三姨喊:“三妮,快跑,快找个地方躲躲去!”三姨擦了擦眼泪说:“爹,娘,姐,泉子,我走了。”三姨跑出去了。外祖父在屋里喊着:“我不是你爹,你到死也别回来!”
雪花越飘越大,风像尖刀一样。我已哭不出声,泪在我脸上结了冰。那是我一生感觉到最冷的夜晚。
那天夜里,很多人都听见了三姨的呼喊:“秋子,你出来,我和你好!秋子,你出来,我和你好!秋子,你出来,我和你好!”三姨的呼喊,凄厉,哀怨,却又是那么婉转,那么动听。那是一个纯洁善良的女子对生命的渴望,对命运的挑战。但是,秋子家的门,一直紧紧地关着……
“三妮跳崖啦!三妮跳崖啦!”一声凄厉的呼喊,在北风的呼啸中回荡。人们纷纷向村外跑去。
当我随母亲冲开围观的人群,见到三姨时,她已经静静的躺在雪地里。她秋水一样的眼睛,直直的望着天空,俊俏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鲜红的血,染红了她身边的雪。那雪,白的刺眼;那血,红的刺眼。母亲猛的扑上去大哭起来:“三妮儿,三妮儿,是姐姐害了你呀,姐姐不该叫你跑啊,姐姐不该叫你跑啊!”围观的人纷纷掉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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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小舅参军去了。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小舅参军走了不久,外祖母也去世了。临终时,她的嘴一张一张的,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秋子仍然挑着粪桶挖大粪,但头发却一天天白了起来,好像苍老了许多。小孩子们见到他,仍旧喊:“臭秋子,秋子臭,鼻子闻见真难受。”而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像木头一样。当人们发现茅房的粪便满了,突然想起好多天没见秋子了,于是砸开了他的小屋,发现秋子已经死了好久。只有外祖父活了很多年,但一直呆呆的,傻傻的,像早早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风光……
【作者简介】李清,男,1968年3月生,山东省济南市人,文学、艺术爱好者,著有《京剧与人生》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