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牧作品 精选散文
鸹哥叫黄的麦浪
作者:夏牧(江苏)

“刮哥刮哥,麦黄草枯。”这是鸹哥子叫声,声自南来,声落又起。
在里下河水乡,鸹哥子一开唱,麦子便见黄,夏收的号角吹响了。
鸹哥子是里下河地区西乡人的叫法,其实它的学名叫布谷鸟。自古以来,我们西乡人不知道布谷鸟,只知道鸹哥子,从小叫到大,叫了几十年。尽管后来从书本上知道了这鸹哥子就是布谷鸟,但习惯成自然,传统的叫法难改变,依然叫它鸹哥子。


我不知道鸹哥子从何而来,栖居何处,但知道它总是依季而来,恪守诚信。每到麦黄熏风时节,便见它从遥远的南方飞来,从记忆深处飞来,走进我的视野,声入我的耳畔。每到五月艳阳天,鸹哥子便一路飞呀一路叫。鸹哥子在麦野上飞过又回旋,满庄子都听见这叫声。
“鸹哥子叫了,该磨刀准备割麦了。”父亲一边听着鸹哥叫,一边用凝视的眼神望着门前的麦田,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母亲说。
门前是马路,马路边上是水渠,渠南是麦田。鸹哥子便从这麦田飞过再向别处飞去,其后又有刮哥飞过,直到麦子收完方断此身。
父亲看着麦田,愣了好一会不语。不知他是回溯种麦时的曾经,还是看麦子青中带黄的成色,或是想象着又是一个丰收的好年辰。

这一望无际的麦子,是父亲和他的乡亲们一起播种的。从牛驾格头耕田,到钉耙破垡撒种,再到耧土耙田盖种子,父亲几乎没拉下过一样活。霜初时节,麦子出苗了,齐崭崭的似粽针一样挺立而健壮。
熬过一冬的麦苗,随着春雷的乍起,从冬眠中苏醒。几经春雨油润后,起身疯长,满目葱茏。随后拔节抽穗再扬花,直到鸹哥叫过,麦浪滚滚,满眼金黄,把乡村野陌辉映的透亮,把父亲的心思撑开。


与金黄的麦子相较量的是镰刀。这硬质钢铁经火练锤煅再淬火而成的锋利刀刃,似乎就是为麦子和稻子的收割而存在的。夏秋两季是父亲最开心的时候,也是镰刀崭露锋芒的时候。秋收过后而沉睡一冬的镰刀,在鸹哥子的唤鸣声中将复归它的英雄本色。闲置的镰刀,尽管抹了层菜籽油,但因为日久不用而有许微氧化,刀面浮着一层薄薄的锈。
去锈复锐,是收割麦子的第一件要事。老道的父亲从墙上取下挂着的镰刀,然后用破布小心翼翼地抹去油污,再搬出同样闲置了一季的平面磨刀石。这是一种天然的细砂石头,是刀具锈迹的克星。父亲曾无数次在这石上磨砺镰刀剪刀和菜刀,使之锋刃锐利而得心应手。尤其是镰刀,在繁忙的收割季节,天天都在石上磨砺,锋芒无比,刀至杆落。麦田中那“嚓嚓嚓”的割杆声,仿佛在吟诵收割者的心中喜悦。


在一夜麦黄后的田野,象父亲一样,数十甚或上百个男女劳力,手执镰刀,头戴草帽,从黎明时分走进麦田,然后躬身挥舞镰刀。刀伸刀勾,动作娴熟。此时的麦野,除了偶尔飞掠的麻鹊和鸹哥的叫声相伴热风淌过的流韵,便是镰刀与麦杆过招的嚓嚓声和人的喘息声。当你探足这收割季节的麦野,你不会怀疑这刀麦交响曲的美妙和喜悦。

盐城西乡,水网密布,沟河纵横。两千多年前的西乡,曾是洪泽丰沛、百草丰茂的秽芜荒陌。黑色的粘土蕴含肥沃的水份和地力。这片沃野,种啥长啥,插根柳条都能发芽。悠悠千年,只有少数土著居民,散落河浜柳下,游牧渔耕。自六百年前洪武赶散时,从江南阊门一带走出的祖居世民,携家带小过江越水,走进苏北走进西乡,插标落户,立基为家。与此相随的是先进的耕作方式,江南的稻麦跟进落户成稼禾。犁耕土活,稻麦轮作,禾苗代替了芜草,春播秋种成为西乡永恒的农耕主题。渔歌相伴的稻麦飘香,使这片热土打上了鱼米之乡的烙印。

母亲不识字,但会叨咕久远的传说。童年时的我们,常常听着鸹哥子的叫声问母亲,为什么这鸟儿会叫“刮哥刮哥,麦黄草枯”?母亲便饶有兴趣的说,鸹哥子是前世的祖先变成的。鸹哥子怕我们误了农时季节,从老家江南飞到江北,告诉我们这些移民江北的后人,该磨刀收麦了。此后,我便对鸹哥子敬畏有加,铭记心中几十年。

鸹哥啼叫麦子黄,农家磨刀收割忙。几十年后的今天,鸹哥依然依季走过我家乡,依然依季叫着“刮哥鸹哥,麦黄草枯”,但收割麦子不再是古老的镰刀,父老乡亲也不再躬腰辛劳。自从拖拉机、脱粒机代替栽秧收割后,那弯钺苍老的镰刀挂着老屋的墙上再也没有取下过,早已锈迹斑斑了。

父亲那年走后,我们曾经要取下那生锈的镰刀。但母亲说,这是你父亲一辈子使用过的宝贝家私,还是留着做个形式吧。
春去夏回,年年岁岁。转眼又是五月艳阳天,麦子泛黄,又到成熟季节了。遥望老家方向,遥想金色的麦野,麦香似在鼻腔游弋,麦浪似在胸中奔腾,童年的往事涌上心头,眼前似见鸹哥飞过麦野。

哦,五月的故乡,金色的麦浪,挥之不去的记忆。鸹哥,你这麦野上的精灵,又该飞过我的村庄,又该放声开叫了吧?

写于2019年5月 修改于7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