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爱情
文/任静
从前的爱情含蓄,婉约,羞涩,仿佛暮春午后习习的微风,徐徐吹拂瓣瓣落花,片片青草,空气馨香而诗意。
如果说,那段童年的情谊是爱情的话,那么他和她的爱情,在他们一出生就存在了。娃娃亲,更多的是戏谑成分。双方父母亲交好,两个怀孕的母亲,无话不谈的闺蜜,在一次愉快的会面时,突发奇想,指腹为亲:生俩儿结为金兰之交,若是一男一女,结为儿女亲家。说的是玩笑话,父母们其实并没有当真,只是觉得有趣,一笑而过。
他们出生了,果真一男一女,同年,前后仅仅相差一个月。于是,约定俗成,她是他未来的媳妇,他是她的准夫婿,没有举行任何形式的仪式,两个当事人懵懂不知,甚至戏谑的父母双方也早已忘记了曾经的玩笑话。可是,村里人却记着,他们把这个玩笑话当了真,就像《人生》中村人喊叫刘巧珍和高加林一样,他和她的名字从小是被村里人喊叫在一起的。尤其是村里的孩子们,几乎把喊叫他俩的名字当成一种生活的别样乐趣。有时,他们觉得这种取笑的游戏过瘾、好玩,当看到他俩被喊得面红耳赤的囧样儿,那就更兴奋了,喊得饶有兴味。于是,他俩的名字常常像春天的杏花桃花盛开在那个偏僻的村庄里。有时,他或她,因为某件事需要与人较量一番,但是,只要人家一喊叫他俩是一对子,不出一个回合保准会败下阵来。每当此刻,他和她内心都起伏着复杂的情绪,羞涩,恼怒,尴尬而窘迫。为了那个似乎无足轻重的玩笑话,他和她付出了惨重代价——从小到大相互之间没有说过一句话。而内心也从此种下了一颗早熟的种子。
女孩有一个妹妹,天真无邪,伶牙俐齿,大约四五岁。每次她都要跟着左邻右舍的半大小孩喊叫着男孩女孩一对子,有时还会被人怂恿着傻乎乎地喊叫一两声“姐夫”。那个被喊做“姐夫”的男孩,也不过才七八岁,瘦瘦的身材,白净的面容,他单薄的身子,稚嫩的心思,实在无法承受这般近乎插浑打科的取笑,通常在一片肆无忌惮的喊叫声里,羞涩地涨红了脸,不敢抬起头。
女孩那时也是一个生涩的黄毛丫头,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善解风情的迹象。她通常十分生气地与乱喊乱叫的孩子唇枪舌剑一番,当然无法取胜,便对妹妹报以严肃而激烈的训骂。后来,每一次怀念到那个孩童时倍觉尴尬的场面,男孩就会忍不住偷偷笑了。他那时候心里暖暖的,感觉女孩与自己很贴心,她泼辣地回击,说明她是在替自己着想解围。由于被大伙儿喊得多了,玩笑话便在两个孩子心里扎了根,在潜意识里默认了这种关系,自是将对方看的比别人亲近一层。直至很多年后,那些童年的画面,一直印在他的记忆中,是那般清纯美好。
自是将对方看的比别人亲近一层。直至很多年后,那些童年的画面,一直印在他的记忆中,是那般清纯美好。
两家的父亲都在外地工作,偶尔回到村里,会聚在一起喝酒,聊天,打扑克。两个母亲却长年累月地待在村庄里,她们一起上山劳动,一起做针线活,抚养儿女,侍奉老人,有时会打发孩子互相送点好吃食。这种真诚而朴素的交往,在那个民风淳朴的村庄里延续了好几年。直至有一天,男孩的父亲交了好运,将全家人都转成了城市户口,他们全家离开了村庄,才中断。
那一年,他们9岁,不懂得分别之情,也没有任何留念礼物,他跟随着父母兴冲冲地离开了村庄,坐汽车,乘火车,憧憬着理想的明天。那个时候,与外面的世界相比,在一个9岁的男孩心里,任何女孩都是没有分量的。从此,村庄变得异常安静,戏谑的玩笑话戛然而止。
后来,长大了一点点,那个在心底生了根的玩笑还没有被女孩遗忘。然而,好久都没有男孩的音讯了。女孩常常会借故找男孩家隔壁的女孩一起玩耍,趁人不注意,偷偷打量着他家熟悉的院落。墙头瓦盆里盛开的指甲花早已枯萎,院子里的石桌上、磨盘上到处落满了岁月的灰尘,窗户纸被风吹得毕剥斑驳,门上挂着的大锁头在风吹雨打中生了厚厚的铜锈,门前的土地上荒草丛生,时常有灰鼠出没,院子里弥漫着一股寂寥落寞的气息。望着望着,女孩不禁在心底喟然一声长叹,她幼小的心里,头一次生出了一缕莫名的惆怅。
有一次,村里来了说书的瞎子,说的是《五女兴唐传》。当瞎子说到李怀玉被嫌贫爱富的丈人家抛弃驱逐出家门时,她不禁惆怅满怀地联想到男孩,他家多像那出戏中的丈人家,转了户口鲤鱼跳龙门,从此忘记了娃娃亲的盟约,和村庄里淳朴的女子。电影《红河谷》在村里放映后,女孩很快学会了电影插曲:“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要离开热爱你的姑娘,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照耀在我的心上……”她的歌声明快而深情,只是,再也无法传到他的耳畔。
有一段时间村里有一个女子订婚了,当男方家郑重送来彩礼和定亲衣服时,许多人都去看热闹了,女孩也跟着去看了,她摸摸那些厚实的料子,内心里不禁对男孩生出一丝抱怨,为什么一点念想也不留下,哪怕是一个麦秸杆编的草戒指,也很浪漫呀!
后来,进城念书,广阔了视野,有更多的书需要她去阅读,更多的事物需要她去关注。渐渐,男孩的形象便在她心底模糊了,即使偶尔从男孩的族人中传来一点他的消息,心底再也不会掀起丝毫波澜。男孩的叔伯笑着说,他一见到家乡人就要打问她的消息,在他们眼里,男孩仿佛贾宝玉般痴情的样子,很可笑。女孩听见了,只是淡然一笑,她明白这一切已经与自己无关了。
其实,男孩从没有完全忘记过村庄里的女孩。君从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每次,只要故乡有人来,他都要拐弯抹角地探问女孩的情况,他表面上装做若无其事,漫不经心,实际上特别渴望他们能多说一些关于她的事情,比如她有没有长高,比小时候漂亮了吗,学习成绩怎么样。他侧着耳朵仔细地谛听,不愿放过她的或者与她家有关的任何信息。得知她学习成绩很优秀,在周围十里八村很有名气,他总会生出一种复杂的心绪,既为她高兴,又感到一阵莫名失落,他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遥远。
后来,他去参军了。看见战友们收到女朋友来信时笑逐颜开的神态,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青梅竹马的女孩,心想,如果她能给他写一封信该有多好啊!他生性腼腆害羞,不敢向女孩写一封信表白心事,更没有勇气回故乡去看一看。内心里盘结着九曲环绕的羞涩情结,阻碍着他,困扰了整个青葱岁月。
从前的爱情特别干净,像天空。直到十多年后,长成一个壮实的小伙子,他终于鼓足勇气,提起了当年娃娃亲的盟约,向母亲问询女孩的情况。母亲可能明了儿子的心事,也可能并不知情,总之,她没有太把这件事当真。
这一生唯一的一次勇气,也被时光削蚀了。他们最终成了两条永远都没有交集的铁轨。不久,男孩和女孩各自建立了家庭,人生的列车驶入了不同的生活轨道。9岁那年的擦肩而过,一个城市户口,犹如天堑,注定了今生天涯陌路。
四十年后,他们已知天命,晓人事,生活的风浪已经磨去心底葆有的那份纯粹而浪漫的情怀。此时,他终于才有机会从老乡处得知她的电话号码。还是忍不住要心跳加速,当他激动地拨出号码时,内心竟然蓬勃着久违了的激动热潮,恍若少年时羞涩而懵懂的跃动。他感觉自己的记忆异常明晰,霎时与9岁时那些场景完全对接起来。心若相知,无言也默契,情若相眷,不语也怜惜。从记忆里逶迤而来的一抹追思,原来仿佛童年时藏猫猫,一直蹲蹴在那里,只是寥落成一帧朦胧的记忆画面。
四十年漫长的时光被暖暖的回忆填满了,他们仿佛重新回到逝去的时光里,他和她似乎从未分别过,就像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相谈甚欢,四十年的隔膜和距离,渐渐消失了。有一刻,他们甚至恍惚走进了意念中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美好意境里。
如果说现代的爱情像烈火,易燃易爆,一燃就着;像熟食品,随时都可以找来垫一垫饥渴。那么,从前的爱情,则像一幅国画,大块的留白,淡淡的意蕴,像雾,若有若无;像清茶,需慢慢去品。从前的爱情,没有很多功利心,只是淡淡地牵念,不着痕迹地关注,甚至对方可能都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个人默默关注过,等待过,牵念过,不管他在什么地方,不管他在干什么,反正你曾经是他心上的一抹暖阳。
2019年2月27日晚11时
【作者简介】任静,女,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现居古城西安,从事文字工作。著有散文集《枕着你的名字入眠》、《想要一座山》,长篇小说《本是同根生》、中篇小说《靳凤的本命年》,公开发表散文、短篇小说、诗歌等共计二百余万字。作品散见于《文艺报》、《中国青年报》、《中国监察》、《中国环境报》、《检察风云》、《延河》、《长春》、《延安文学》等报刊杂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