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家,董家
邢 彬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艾青

冬日,周末。
通过窗子北望,几座住宅楼之间隐约可见到在建的济青高铁蜿蜒东西。村庄里的平房、二三层的楼房都已经碾为废墟。近处二中校园里的法桐失去了全部绿意,苍黄的树叶仿佛累累硕果,还在枝杈上固守着。餐厅“崇俭楼”三个金字发着淡淡的光。
楼下,鸭西公路上各种车辆川流不息,时有喇叭声。
一切都沐浴在祥和的暖阳下。
这,就是我熟悉的董家一角。
然而,这样的董家在城市化的进程中将不复存在,不免伤感,于是相关的记忆泡沫在脑海中泛起……
倘若问起故乡何处,回答的一般原则是,出村答村,出镇答镇,出区则答区,出市则答市。回想自己的生活圈子,基本就在这方圆几公里之内,跨出历城区的时候很少,所以,我几乎一直在回答——我是董家人。
我是董家人,已有50年了。
董家庄,村名,据董家庄《吕氏族谱》所载:明初洪武年间,山西董姓家族迁此居住,形成聚落,称董家庄。至永乐末年,聚者渐多,形成董、吕、张、孙等诸姓合居之大村。后董姓人家迁走,仍沿用此名。董家,用作乡镇级行政区名称,历史似乎不算悠久,所辖地域又多有变动。据明崇祯《历城县志》所载,此地当时分属巨野河路、虞山路和营城路。清乾隆《历城县志》记载,此地分属正东乡和东北乡。民国《续修历城县志》记载,此地分属董家乡和党家乡。1950年,历城县人民政府曾迁至董家庄办公。
董家镇地处济南市历城区,全镇面积64.45平方公里,人口4.9万,辖49个行政村。北邻济南遥墙国际机场,南依胶济铁路,西接济钢工业区,东连龙山古文化发源地和白云湖旅游度假区,地理位置十分优越(据微博资料)。2016年,董家镇撤镇设街道办事处。我的出生地邢家洼一直隶属于董家镇(街道)。
董家庄有个大集,农历三八集,尤其是快到年下的时候,很是红火。大约是放了寒假,跟着大人跑着赶集。那时候的董家村,南北只有一条大街,东西有两三条小街,全是土路,一旦有雨雪,便会泥泞不堪,但也挡不住四乡八庄来赶集的人流。大街小街都是市场,有蔬菜市、粮食市、服装市、木材市、五金市、禽畜市等等。最热闹的还是只有年关才有的鞭炮市。
大约腊月十八的早上,还在被窝里的我,就能听到三里地外传来的阵阵鞭炮声了。心也就像插了翅膀一样,飞往那董家村东南边的那块空地。
空地上往往聚集了多辆卖鞭炮的车子,车子之间拉开一定距离,以免发生危险。买爆仗,就是货比三家,谁家的又响又便宜就买谁家的。那些卖鞭炮的,就开张放鞭。一家响了,另一家也不示弱,跟上——噼噼啪啪,咚咚叨叨,哗哩哗啦……真是热闹!
小孩子有的怕太响,两手捂着耳朵,站的远远的,逡巡窥视。鞭炮声炸开了人们的笑脸,炸来了浓浓年味,男女老少欢天喜地,采购年货。
可惜,后来因为安全原因,这样的鞭炮市取消了。即便有卖鞭炮的,也都是哑市,年味淡出了耳朵。
小学在邢家洼上的,后来考上了位于董家村南头的历城二中。六年的中学时光,让我熟悉了从邢家洼村头通往董家村的大大小小的每一条道路。最常走的一条道是,出村向东南,取田畔土埂至姚家庄西北,再横穿姚家庄,越过姚家村东的河沟(土河),就到了董家庄的地面,横穿孙家街或者张家街,到中心大街,向南沿公路边即到二中。一路拐几个弯,什么地方拐弯,都了如指掌。步行约用半小时。三年的初中我几乎是步量过来的。上高中了,有了自己的车子——一辆龙凤牌自行车。那条小道几乎不走了,转走较为平顺的大路,其实,大约一半是旱道。从邢家洼村头到赵家桥是旱道,董家街里是旱道,下雨天很难走,只得绕远。那时候,环绕着董家庄是有公路的,就是双车道。街里没通马路,马路从村南向东,沿现在的董家中学西侧的公路向北,绕到村北,再北通王新,西连梁王。每逢雨天,我总要绕过整个董家庄来上学。放学路上,更不妙了,车轮与挡泥瓦之间往往被泥巴塞住,走几步掏一回,汗水,雨水,有时还有泪水,一起往下流;塞得实在太多了,索性扛起自行车,踩着泥路回家,到家后一块收拾残局,这叫“车骑人”。
现在,公路村村通了,学生们再也不会被自行车骑了;多数学生乘坐校车上学、放学。
如今的公交车四通八达。公交车早先曾有23路经过,现在通往王新和柿子园的有10路,通往谢家屯的有99路和106路,通往柿子园的还有322路,连接董家村和西客站的K910横贯济南城东西,新通车的K180连接了谢家屯和唐王的周家。
我上学时的董家庄,虽然很穷,但毕竟是乡镇政府驻地,算是“繁华之地”,有几个门头我曾光顾过。村南,在现在农行路南侧位置有家大众饭店,中午有时候去那里买饭吃,一个馒头五分钱加二两粮票,一个火烧则是六分钱加二两粮票,不用粮票的话是一毛钱一个。其他饭食的价格记不大清楚了,可能是因为吃得少的缘故吧。
还有常光临的是街里路东的一家新华书店。里面是曲尺型玻璃柜台,书都放在柜台里,不让随便翻阅;如果看中了某本书,需要售货员拿出来看。我每每在周六午间放学后在那里逗留一阵,尽管书店里的书不多,适合我的更少,主要是自己没钱。我还是从省下的钱里,花一两毛买本小人书,记得曾买过《三国演义》连环画的几册。不知何时,那书店消失了。唉,应该是现在“索菲亚”美发店的位置,这一排房子是供销社的,扒得晚。
村南头路西的供销社,我也光临过,那里收过我晾干的槐米,收过我积攒的牙膏皮,收过家里晾干的兔皮、狗皮,还收过给父亲换老白干的成袋子的地瓜干……曾经帮着父母把喂养了一年的猪捆绑好,天不亮借了邻居的地排车卖给村南头的食品站,曾经拉着地排车把新打的小麦送到北头的粮局交公粮,后来在这里凭着粮本每月来买定量供应的20来斤的面粉……还曾在街里的磨坊碾过麦仁,推过粗粮;在五金店里截过钢筋,打过油漆……
如今,这一切都不复存在。
小时候到了市里,看到高大的楼房真羡慕,一二三四五层,好高啊。我们农村啥时候也能住上,只能模糊的想象着只要“四个现代化”实现了,楼房会有的。果然,1987年高中毕业时,二中还没有一座楼房;两年后,我参加了工作,到了董家中学,直接进了教学楼,四层的!
之后几年里,董家庄地界的住宅楼如雨后春笋,教工宿舍起来了七幢,信用社、医院、供销社、粮食局、机械厂纷纷建楼。历城二中扩建,齐鲁药厂扩建。我的董家中学也重建了气派的教学楼和宽阔的操场。董家真有小城镇的气派了。
如今的董家庄,夷为平地了,只矗立着周边这几座楼房。2018年,我的母校历城二中也要搬到几里外的唐冶了。新规划的高层住宅小区正在虞山东面山头村的位置上开工建设。
哦,董家,我的董家。
清晰地记得,二十几年前的教师会上,镇上刘书记貌似离谱的规划——要消灭董家的麦子和棒子,实行白色革命,发展大棚经济!董家这一带的传统农作物就是麦子和棒子,一年两熟;夏初,收了麦子,点种棒子;秋天,割了棒子耕过地,种麦子。麦子,秋种,冬忍,春返青;四五月份,麦苗疯长,拔节抽穗,灌浆成熟,一如这方土地上的女子,外美而内秀,朴实而坚忍,呈现出一种阴柔之美。玉米棒子,春夏播种,盛夏猛长,多雨的夏夜从田间路旁走过,可以听到那吧吧的拔节声。那成熟的玉米秸挺直青翠,粗粗长长的棒子好像掖在腰间的武器,一如这方土地上的男儿,伟岸潇洒,满身的阳刚之气。一阴一阳之谓道,这麦子棒子,男儿女子,千百年来,在这片黄土地上生生不息……如今,麦子和棒子几乎见不到了,大棚早已普及了,恐怕名闻遐迩的董家名片——张而草莓也要升级转型了,因为,董家要成为直通欧洲的“内陆港”,成为电子园、医药园的基地了。
五六百年或者千年的村庄消失了,前所未有的变革来到了。
那酝酿了千百年的乡愁啊,将寄居在何处?思绪向历史更深处漫溯……
从《历城县志》和《历城文史资料》等了解到,我所工作的董家中学附近文脉是有的。中学北面有医院,医院后面有个村子叫院后。院后,不少人以为是在医院之后而得名,非也。董家医院建于解放后,而该村存在数百年了。原来,这个“院”指的是一座寺院,寺院即在董家医院的旧址,叫胜果寺,重建于元代,曾经的碑刻上有记载,寺院一直香火不断。直到解放前夕,寺院没落,僧人四散。
胜果寺东侧有个洼地,叫老龙湾。民国初年,向南通往虞山的路上建有牌坊,上面还有康有为先生的题字“龙门”,下刻“万国道德会筹备本处”(“万国道德会”是弘扬儒家传统之组织)。据推测,这题字应该是由当时差点成为皇帝伴读的历城神童江希张所求得。康老先生还提了“老龙湾”“鱼山”“无影山”等字,均刻成石碑,喜欢书法的学子曾拓片摹写。1948年秋,包括胜果寺及石牌坊的石料,都运到河边治黄防汛去了(据《历城文史资料》第十三辑)。
董家医院后面的无影山,那是历城区第三批文物保护单位,经考古发掘,证明是大汶口文化、商周时期的遗存。2017年还出土过汉代的瓷器碎片。
顺便说一下虞山。虞山,又名鱼山。昔日山上建有泰山行宫等庙宇,颇有名气,每年农历三月举行为期四天的庙会。山东南坡有珍珠泉,游人万余,皆饮此泉水。乾隆《历城县志》载:“康熙四十四年大雨,有泉出于山巅,至今不涸,土人名之曰‘神应泉’。”后来,此泉衍称为“双龙泉”,因位于白龙石、黑龙石之间而得名。民国《续修历城县志·山水考六》载:“双龙泉,一泓澄澈,岁亢旱不涸,祷雨辄应。”可惜,后来泉已失踪(据《济南泉水文化通览·泉水揽胜》)。
上中学时,经常在课外活动时间与同学一起去跑山,出二中校门,就经过我现在住的宿舍楼下,向东,转向南,奔虞山。在山顶环视,南望岱脉如屏,不远处胶济铁路火车徐驰;北观黄河如带,村庄镶嵌,阡陌纵横,田野铺翠。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董家地处平原,泉已无,河尚有,均属季节性河流,从东往西依次是巨野河(历城与章丘的界河)、杨家河、土河、刘公河,皆发源于南部山区,向北流入小清河。水清时仅供灌溉,不能驶船。
山川依旧,村庄消失。失去了的东西总感觉是美好的。文明需要发展,文化需要传承。
曾经入选济南市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那些董家遗产还会传承吗?
——少年辛弃疾在虞山庙会上智退鞑子勇救民女的传说,还会流传吗?
——董家庄老吕家的“福顺酱园”还腌制酱菜吗?
——城角巷的徐师傅还在研究、打制明式柴木家具吗?
这块土地似乎真的很平凡,遍稽群集,近代享誉海内外的名人,凤毛麟角。百年前生于江家庄的江希张被誉为“历城神童”,名噪一时,在等待与皇帝伴读时,辛亥革命暴发,后转研究化工。生于谢家屯的田遨先生(1918-2016,原名谢庚会,谢天璈),“一代才华归海右,半生足迹滞江南”,堪称济南新名士。其弟谢雅会先生一直笔耕不辍。
千年等一回,沧海变桑田。十村一整合,弯道超车跨越二十年。这十村整合了,那十村还会远吗?
那些带着乡土气息与历史基因的村庄名也许只能存在于记忆中了。
邢家洼、路家洼的那洼清水何时枯涸了?“寇林曹许江,年年喝黄汤。”那里的地势真的有些低洼。
“王家新屋头”、“苏家新屋头”,那时一家盖起新房子就成了一个村庄的名称,“王新”“苏新”是简称。
谢家屯、鞑子营,八百年前真的上演过宋金军队的驻扎与对峙吗?
那棵曾经阻挡了船帆的折柳树,何时没有了?赵家桥的那座桥何时湮没在岁月的风尘中?柿子园的柿子红了吗?柿子园其实本来叫“士元村”。
城角巷、城子村,你的城在哪儿呢?全节河,彪炳史册的大唐全节县的忠贞风骨,扎根到了这片黄土地里了吗?
那些带着“家”字的村名,在记忆的碎片中还有家的温度吗?董家,谢家、姚家、赵家、任家、寇家、林家、江家、荀家、于家、崔家、季家、徐家、杨家、方家、苏家、温家、时家、袁家、甄家……在我们这里村名往往用三个字,而中间那个“家”字可以省略,如邢洼、谢屯、江庄……“庄”在土语中读作“抓”(读zhuǎ)。
农业大镇要向现代工业重镇转型了。村北的高铁如长虹飞架,老济青高速在昼夜扩建,忙碌的飞机从头顶南北穿梭,隆隆的工程车在工地运作……经济之利与行政之力双剑挥舞,在这片热土上碰撞、交织,勾画着前所未有的蓝图。
曾经一步一步丈量着你的寸寸土路,曾经蹬着自行车奔波于董家庄和邢家洼,曾经骑着摩托车在温梁路、郭董路上潇洒,如今开着汽车、坐着高铁、乘着飞机,以你为中心,向着更高的目标进发……
五十功名尘与土,三五里路云和月。芳华岂可永驻,当下即是幸福。
普希金诗云: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一群鸟从空中飞过,没有留下痕迹,天空依然湛蓝。

【作者简介】邢彬,山东济南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好读书,爱文学,作品散见于多种报刊,指导学生发表习作逾百篇,多次获全国优秀指导教师奖。微信:13573179562;QQ:6537573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