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生长假》第一章(上)
丁小姐走台折桂
汪记者巧缘故知
1.2
丁婕疲惫地和衣躺在床上。自从礼仪皇后夺魁以来的这几天,她总有一种生活在不真实之中的感觉。命运和她开了一个玩笑,她几乎无法把握现在。面对应接不暇的邀请,什么某宾馆开业庆典啦,什么某公司周年庆宴啦,什么名人特邀演唱会啦……丁婕疲于奔命,身体就像被掏空了一样。尤其是亨达电子有限公司的张郁总经理,这几天更加频繁地邀约面谈,她虽婉拒了,但她知道这不可能躲避太长时间的,迟早有一天要面对,怎么办?
她突然觉得以前的生活更让她怀念,那种无拘无束的生活,无拘无束的笑,无拘无束的闹,不必那般的矜持,那般的刻意,那般的端庄与淑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扮演谁,为谁扮演。难道这就是她来都市的目的吗?是的,当初是这样想的,为什么现在一旦拥有了,却又迷茫了呢?连续几个晚上的失眠,她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失落,但有一点她很清楚:她换了一种活法,可能很难回到当初了。
思绪开始飘摇,回忆似乎很艰难,但却执着地在揭开伤痛的结痂,让她痛苦不已却又瘙痒难禁。她不敢相信自己还在想着他,依然那般痴迷地爱着他。
五年前的中秋之夜,肆虐的秋风席卷着落叶,江边的梧桐不再显示春夏的气息,颓废的枝桠纵横交错地颤抖着,而那天际的明月却格外皎洁,默默地写照人世的沧桑与消亡,那不再温暖的季节似在蕴酿着,蕴酿着一场无法躲避的更替。
丁婕与张郁已经在这里整整耗了三个小时,眼泪已无法洗却他们心中的痛苦与绝望。
丁婕一直深情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男人,一个她曾用心深爱的男人。然而谁能知道,今日一别她将永远无法拥及,就算以后咫尺相邻,亦将隔如天涯,那本属于她的一颦一笑、一憨一嗔亦将永远和自己无缘了。一念至此,她的心就在颤悸,在滴血……眼泪又开始模糊她的视线,面前的他不再清晰,但真的能遗忘吗?多年来,他的一切都已嵌烙在他的心中:高大英俊的形貌,浓眉影射的豪情,大眼蕴含的温情,那瞳仁曾无数次显印她少女的梦,蔚蓝,清纯,让她迷恋与沉醉;那憨厚的嘴唇不乏男人的自尊与性感,亦曾给她多少的馨香与甜蜜啊!那宽阔的胸膛曾是她惊悸撒娇时最温暖的港湾……她偎依他,他轻拥她,她便不再害怕,他是那么的帅气与青春……难道这一切她努力追求与依赖的,真的不再属于她,真的就这般简单而又残忍地离她而去了吗?
啜泣声和着叹息声,携着寒意渐起的风声传来,她知道,这来自于张郁。
张郁无力地依靠在江边的栏杆上,侧首斜视着江水潺潺奔东而去,他的思绪犹如即将爆炸的瓦斯,在仅有的一点空间冲撞着,升压着,怎么都无法平静下来。曾发誓不会流泪的他,终于饱尝了咸的滋味。他感觉自己在逐渐虚弱下去,以惊人的速度与频率瓦解着自己一度引以为傲的个性。他全身心颤抖着,为自己的无能与无助!
他那般痴爱着她,爱她的娇美,也爱她的善良。多少个相聚的日日夜夜,他们相拥着畅谈理想与生活,也谈他们小心堆砌的爱;多少个相聚的日日夜夜,他们可以一言不发,默然对坐,温情对视,享受着心与心的交流与碰撞;多少个相聚的日日夜夜,他们相挽而走,发誓走遍世界,走遍四季,直到两鬓染霜,然后偎看夕阳。而今天,他却无法编缀一句美丽誓言甚至谎言来安慰一下深爱的她,只能看她泪眼婆娑,看她无助凄徨。
丁婕早有耳闻,那张郁所谓的妹妹白莲,是张郁他爸张楚闻一个生死老战友的遗孤,老战友临死前托付给张郁他爸代为抚养。解放战争时期,他们曾在一起浴血奋战,枪林弹雨的革命生涯使二人结下了不渝的友谊。在一次战斗中,张楚闻身负重伤奄奄一息,是老战友帮他包扎伤口,然后等到午夜,从死人堆里将他背了出来。这恩比海还深啊!文化大革命时期,噩运再次降临,他俩双双被打成反革命,红卫兵肆无忌惮地调查,最后“证据确凿”地揭发他们在那次战争中通敌,理由很简单,战争中全军覆没,为何只有他俩保全性命,安全而回?结论一定,游行、批斗、毒打在所难免,老战友担忧自己最后扛不住挨打身心俱废,想想自己来日不多,便一口咬定是他一人所为,和张楚闻无关。检查材料上交的当晚,又是一顿毒打,抬回来时已语不成句。张楚闻守于床前,涕泪交加。当时张郁与白莲亦侍于左右。老战友伸手指着二人,未发一言便溘然离世。如此哑谜不知何意,而张楚闻却偏偏将其理解为示二人长大为婚,永续亲友。更不幸的是第二日,白莲母亲悬梁自尽,留下白莲一个,自此跟了张楚闻一家。张楚闻视白莲如已出,愈加疼爱。老战友两次全命,其恩同父母,张楚闻愧疚一生,无以报答,只待郁莲二人成人之后以了心结。
可是这一切在张郁幼小的心灵中几乎没留下什么印象,随着岁月的更替,仅有的一点痕迹也逐渐消退了。他一直将白莲当成自己的亲妹妹,疼她,爱护她,他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责无旁贷。
长大了的他,除了疼惜白莲以外,开始将眼光投向了外界。终于有一天,他惊喜地发现自己爱上了丁婕,那个娇美而善良的女孩。对于白莲与丁婕,张郁心中清楚地划着界限,这是两种爱,两种完全无法同归甚至无法平行的爱。但张郁母亲的病危,却出乎意料又刻不容缓地将婚事匆匆推上了日程表。张郁当然不能接受!但他又怎能不接受呢?
丁婕是什么?丁婕对他的爱是什么?丁婕给予他的一切又算是什么?这几天他不停地自问,不停地自责,他无法全盘否定,无法毫无芥蒂地遗忘。否定了丁婕的一切,不就等于否定了自己的付出与痴恋吗?他爱丁婕,他深爱着丁婕,此言可与天语,然而又为什么,他与丁婕的爱在他爸与老战友的友谊面前会变得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堪一击呢?面对这包办的“爱”及“婚姻”,白莲能够拥有多少幸福呢?父亲这至高无上的友谊如一把锋利无比的利剑,割裂着、吞噬着他脆弱的心,毫不留情、毫无怜悯地伤害着他,伤害着丁婕,甚至白莲。
大叔啊大叔!张郁不知多少次在心中如此歇斯底里地喊叫过:难道这真是你当初的心愿吗?真是你冥冥中设下的结局吗?真是你愿意看见的归宿吗?真是你无意中为你女儿安排的幸福吗?你知道你的夙愿现在正毁了两个年轻人所痴望的梦吗?你知道你在冥冥中却牵绊了我们的自由吗?你知道你所指望的归宿正在瓦解两颗纯洁的心吗?你知道你的无意之举会给你牵挂疼爱的女儿带来一生的痛苦吗?此刻你怎能知道,当初为何你就不知道,你携带光环的圣洁友谊不再让儿辈们崇拜,它束缚了我们,犹如一把枷锁,窒息着我们的情和爱……
落叶旋转着,不再有一丝生命的气息,那凋零了的辉煌与灿烂,飘荡着无法归宿。谁又能轻易读懂,这四季的更替是诠释了落叶对枝桠相依而待的眷恋,还是对根给予的孕育与滋润的感激?
张郁此刻的心境犹如落叶般彷徨,无所适从地飘荡着。他坚信对丁婕的爱是坚如磐石的,然而,当他面对父亲两鬓斑白的头发、两眼无奈的酸楚、一脸岁月遗留的沧桑,尤其是母亲憔悴的病容、迷惘的眼神,还有时时如箭般穿透他心胸的哀叹,他又如何反抗、如何拒绝?还有白莲妹那幽郁的眼、微蹙的眉,那是一种绝望、一种伤心,他真的无心去伤害他们,因为他深爱着他们!
丁婕依然站立着,依然注视着面前这个如她一般悲戚的男人。风吹起他前额的一绺头发,她陡然心疼起来,心疼起面前这个茫然无助的男人来。爱他之初,何曾想过会让他如此伤情、如此悲哀?他是一个孝子,难道这就不是一个优点吗?她所爱的人是一个尊老恭谦的孝子,她不能要求他为他俩这短暂的所谓的恋情而背叛家庭,让他背上大逆不道的恶名。只要以后她爱他不变,他亦爱她不渝,这已足够。人的一生不就是追求一次真爱吗?她又何必要让他如此痛苦呢?

丁婕缓缓地走近张郁。此刻她为自己不再凄楚而感到欣喜,尽管这其中夹杂了太多的矛盾与违心,夹杂了太多的心酸与悲凉,但她依然为自己这一刻的清醒而自豪,因为她知道今晚必须做出选择,一种不掺杂任何感情色彩的理智选择。她无限怜爱地抚摸着张郁那张虽痛苦却依然不失俊朗的脸,轻轻地替他擦去眼泪。她知道,毕竟,此时的张郁还是属于她的,她无法去想以后,甚至明天。她怕,她真的怕轻微的一丝感触便会将她毫不容易筑起的勇气摧毁。张郁犹如一个迷路的小孩一样,那眼中充满凄苦、恐慌与无助,丁婕的心像在经受磨盘的碾轧一般,痛苦地只想呻吟。她坚忍着,奢望将这一份努力也传染给张郁。世俗要求她无私,她只能无私,何况是面对自己心爱的人呢!
她依偎着他,明显地感觉到来自于他心灵深处的颤悸。她告诫自己要麻木,告诫自己让整个脑海放空,然后真实地去拥有现在,此刻她要让自己装满甜蜜,装满温情。她努力使自己微笑,笑得无邪而单纯,然后用一辈子最温柔的气息与他交融,一直渗透进他的生命里……
“阿敏……”她轻轻地呼唤他的小名,一个属于她过去叨念的名字。
“你还爱我吗?”
“爱,当然爱!”张郁几乎用哽咽但又坚毅的口吻回答她。
“那你可以爱我多久呢?”她刻意地娇嗔着,紧紧地拥抱着他。
“这你知道,你应该知道的!”丁婕的拥抱使他窒息,也让他感到急躁与躁动,他几乎用悲戚的嗓音说着,喊着,泪水又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他明白自己的脆弱,他无法与自己的心交流。整整一个晚上,他试图将自己忘记,忘记他所面对的伤痛,真希望能永远如此站下去,与自己心爱的女人永远地站着,望着,相拥着,直到亘古……她亲吻着他的泪,她希望他坚强,为他们的无助,她必须学得潇洒。
“阿敏,我们不要说,不必说,也无需说。我明白你心里想什么,我懂,你我之间应该有一个美丽的故事,你说是吗?”她幽幽地说,犹如说着一段呓语,“我心中有一句话一定要跟你说,不是今天,要等到明天,你能等吗?”
“为什么?为什么呢?!”他不解,追问道。
丁婕轻轻地摇着头,笑得那么灿烂,也将他拥得更紧,然后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说语,她需要这份静谧,她需要享受这份静谧。
四籁无声,除了远处的秋虫唧唧的叫声以外。他们就这样相拥着,亲吻着,涩涩的咸咸的里面都是悲伤的滋味。今夜我要将一切的爱献给他,毫无保留地。丁婕窃窃而又坚定地想。她笑,笑得那般妩媚,妩媚得让人心痛。(静候待续)
(图/李强)
【作者简介】醉索诃,原名江涛,浙江人氏,别号兆兴,曾用笔名瘦瘦生,无痕。一个在分裂文字中捡拾自己游魂的人。也曾快意桀骜,也曾萧落流离。而现在,他只是想在剃刀边缘,寻回一些浊碎里的絮片。若无痕,也要得一丝文尘弥香,修补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