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范三章
郭光明
己亥年戊辰月,受舜网文学论坛主管方先生之邀,来山东平阴县采风。一路走来,穿梭而过,步履虽有匆促,然洪范的泉、东流的水、东峪南崖的屋,予我诸多感慨,遂简而记之,名曰《洪范三章》
洪范泉畔拾旧忆
车行洪范小镇。
窗外,满眼绿色,蓬蓬百上千家。只是,信手拈来的,不光是绿色,还有温润的花儿。而洪范的花儿,不成一色,红红,黄黄,白白,浓浓淡淡,成圃,成席,成片,都是玫瑰。似乎,鲜嫩的空气,也漫漶玫瑰花味儿。
二十年前,初来洪范,是冬天。记忆中,寒风不紧,冬阳微煦,久负盛名的洪范池,高高举起,如神坛,进了大门,需仰望。而既是仰望,能够看见的,也只是“神坛”的雕花石栏。再仔细一点,看见的也只是石栏的狮子和扣结的盖钮。而泉池是看不见的。
曾经,我见过无数的泉,那是走近便一眼望见的。就像大街上迎面而来的陌生人,不管无意有心,性别、穿着一目了然。但在这里,首先见到的,是龙嘴喷出的水,若要看泉池,需登九层台阶。
这就是洪范池的与众不同。
为何台阶九层?没做考证,凭空臆想,可能与老子的“九层之台起于累土”有关,答案不确定。也许,台阶九层,就像人们的一日三餐,无需强调,更无需强迫,自然而然,将先秦道家思想融入生活。就这么简单。
印象中,池壁挂了一层冰,晶莹,很厚,像凝脂。但池水是无冰的,升腾一层烟雾,看起来也袅袅,弥漫却在池水的表面。而向阳的池壁旁,鲤鱼上百条,有红的、白的、青的、白花黑点的,大的尺把长,小的也手掌大,它们紧拥着,挨靠着,微微整体蠕动,似乎它们也知道,只有抱团,才能抵抗冬寒。
今天见到洪范池台,台阶依旧,层数依稀。我特意数了数,却是八层,原是台基最底层,被时光抹平,是否应了《尚书》三德、五行、六极、八政之说?可能是巧合!也不确定。不过,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董仲舒,是汉代,距今已有两千多年。
观泉,需收回目光,俯视。这次没了水蒸汽,泉底一览无余,细细端详了半天,忽然发现,池水是蓝绿色的!用现代的科技术语讲,泉水富含锶、锂、锗、偏硅酸,等等。这都是微量元素,是人体所必需的。怪不得阿胶驰名中外,原是用此水熬制的,只是古人不知微量元素,却会玩个游戏:取一枚铜钱,投入池中,据说铜钱能漂浮水面,不入水底,是为“洪范浮金”,实在稀罕。
我在想,千年之前,洪范有泉无池,泉水都是暴流横走的,是否完颜氏的金代,人们发现了泉水的金贵,于是筑石以“规”、使之就范?无人所知。但是,用洪范泉水熬制阿胶,却在三千年之前。而眼下的鲤鱼们,寄寓澄澈,自得其游,自游其乐,比寄寓混浊的人类,幸福的多。
洪范人似乎未卜先知。“美女”一词,如今充斥大街小巷,只是几百年前,洪范人为孟姜女建庙时,在书写匾额上故作“手脚”:略去姓氏,直呼姜女,却又将“姜”字草书,让现代人一抬头,哦,此处“美女庙”!?
东流书院寻古诗
收回洪范池的目光,眨了一下眼。睁开时,发现眼眶里已不是洪范池,而是青山翠柏、小桥流水、水溪汩汩。仿佛,眨眼工夫,洪范人上演了一帧“蒙太奇”,换了一副天地。
这是哪呢?无需端详,石刻的“书本”上,有它的名字,原来书院古村离洪范池,就是这么近!
书院古村?最初,无论怎样想象,绝对没有想象到,书院古村竟是一处泉村!
而且,泉村十分著名。陪同采风的邢先生,一位文学创作上颇有建树的本土作家,他说古村颇有渊源,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考察村东天池山时,说山下有泉名“东流”;明嘉靖二年的进士、官至副都御史刘隅,反哺桑梓,置东流泉为书院,教化乡邻,走出了一位“天下文章官,三代帝王师”!
哦?于慎行?
是的,是于慎行!明代万历年间的文学家,明代万历皇帝、泰昌皇帝、天启皇帝的老师!
这不是皇家恩典,也不是洪范春梦。而是刘隅人东流书院,点燃了他的文采才火焰,发酵了他气蒸天地的浩瀚才情。
曾经读过先生的一首诗:“风雨鸣丹谷,林亭倚翠岑;一樽今日酒,千里故人心;树动三秋色,泉飞万壑音;夜凉横吹起,欲听水龙吟。”
此诗笔墨淡疏,光景催年,却启人心智、催人自强。这首诗,既是先生不服衰老的宣言,也是先生对生活、对未来的向往和追求,更是先生对青春活力的召唤。
也正是先生这种热爱生活、旷达乐观的性格,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历史,把他推向人生最为显赫的最高峰!
而先生的文章,更是泥土中的黄金,岁月里的银杏。所以,明代的文魁,历史,最终将“三代帝王师”的殊荣,授予了先生!
应该说,这是书院古村的幸运,也是书院古村的命运,更是书院古村人的时运。
抬头仰望,树生春阳,春阳如玉,宛若先生的笑脸,仿佛先生的问候。我知道,那是先生的荣光,更是先生文学上的辉光!
我惊叹,眼前的柳树,枝叶扶疏,树影秀丽,但树根扎在泉下石缝,却不知这里的水土,是何等的精致,将先生润泽的这么鲜亮?
一群年轻人,正在写生。他们端坐、凝神,笔下的石槽沟渠,细细长长,弯弯曲曲,蜿蜒交错,又蜿蜒分叉。我蹑手蹑脚地行走而过,惟恐惊扰他们画上的春花嫩草。一阵风来,窸窸窣窣,似乎又是先生轻轻的读书声,叹息声。触目生意,我默默肃立,以心香一炷,拜祭五百年前的大师。
街巷洁净无泥,浑然忘却,尘世喧嚣。只是,世间并无绝对净土,只在世道相对清明时,这东流,这书院,才相对澄澈,才相对安宁。
似乎“古渠浣纱”不是荒唐。曾经见过一处景点,冠以“西施浣纱”的名号,却不见“西施”,更不见“浣纱”,只是石头上刻了这几个字,热乎乎的,贴着游客的屁股。但在这里,水藻摇曳,鹅鸭戏游,浣纱者不只“西施”一人,粗略数了数,有七八十来个,都是洗衣洗菜的村妇、村姑。
未时,一天中最热的时辰。石砌的水渠里,不知谁泡上了一枚大西瓜,我问渠边洗菜的大姐:“西瓜卖不?”
那位大姐笑说:“不卖!”
我有些失望。转身要走,她喊住我,说:“刚泡在水里的,还没把西瓜瓤儿冰凉呢!”
哦?原来书院古村人,就这么实诚!
东峪南崖觅遗风
东峪南崖,名字告诉我,此处峭壁悬崖,山高林密。
但是,走进东峪南崖,我发现,这是一处村落。确切地说,是一处处于遗弃边缘的村落。
这些年,许多村落被遗弃,或即将遗弃。但被遗弃或即将遗弃人许多村落,大都古朴,深藏,建成时间,少说百年以上,因而雕梁画栋,旧墙深巷,古桥旧路,石井老树,等等。所以,有不少的人将它们视为珍宝,言语之中,总有诸多感叹。
明代的东峪南崖村,也是这样。经过历代东峪南崖人锲而不舍的建筑,石拱门,土寨墙,旧祠古庙,世俗的碉楼闺房,淡醇不薄,贯穿往昔,演绎百年故事,有人说,遗弃了,十分可惜,应当保护!
我问:如何保护呢?
答案杂七杂八,没有标准。可见,古村落的保护,如裸露的焦干河床。
能够理解东峪南崖村的遗弃。村头的县级公路,不宽,但平整,能错过对面的车。村头如此便捷,执意村民蜂涌。就像古人依山而住、傍水而居,将理想想化作永恒一样,是创世的使命,更是不可阻挡的力量,却不是深厚的自恋。这是遭遗弃的主要原因。
我来时,眼前的东峪南崖村,丰丰腴腴, 宛若一只温润的鹅头,没有一点古的味道,都是北方现代的、常见的民居。房顶的太阳能热水器,黑灰色热水管,熠熠发光,是世俗生活,更是城乡一体的融合。
然而,“鹅”的身体大部,舒缓张开,是几近遗弃的房屋、院落,和近乎倒塌的残亘断壁。我见到的万家大院、崔家大院、高家大院,都是“断壁残枝橫,衰草孤院深”,唯有雕花窗棂,镂石台阶,印满车痕的街石,残存斑驳,不失繁盛遗韵、荣华遗风,彰显古村百年端倪。
而“鹅”的脚掌,伸向浪溪河。洪范池、大寨山、云翠山及一干大大小小的村庄,星星点点,镶嵌其间。久负盛名的鹿泉,神秘而澄澈,恰似鹅脚掌面上的明珠。
大山缺土,就是不缺石头,东峪南崖也不例外。的确,文昌阁是青石砌垒的,无梁殿是青石砌垒的,拱形门是青石砌垒的,上通南北、下通东西的“立交桥”也是青石砌垒的。但是,东峪南崖的房屋,却是土多石头少。我看见的房屋,石头参参差差,只是房屋的框架,黄土才是房屋的主体。远远看上去,像黄土高坡。
我不禁感叹,东峪南崖村是通神的,更是通人的,既有烟火气,又有人情味。真正的古村,天然成态,文字是难以雕饰出来的!
东峪南崖村的确很古。有人上溯了四千年,说上古时代的夏、商时,就有人类居住。不过,在我看来,这话有些牵强附会,没有必要追溯,因为仅明代初期的百年移民,就足以缓存东峪南崖村原始的、原生态的民风,续延东峪南崖村的民俗。
民风是什么?民风是风尚,民风是风气。
东峪南崖村的风尚是崇文,风气是尚武,看得见。明代的“文昌阁”,上下连体,却不是随便什么人,随便哪个村就能建的,需有进士,需有举人,需有十几个秀才,报经州、府、县衙批准方可建筑。清代的“武举阁”,主人辛泽长,辛家大院的第八世祖,以赫赫正六品军功,购田买地,置园盖楼,光宗耀祖。
东峪南崖村还有看不见的民风,一段坡路。这段坡路,五米多米宽,五六十米长,都是大小不一的长条石头,斜插地下而“铺”成的。若是仔细端详,会发现不是一人,也不是同期而“插”成。邢先生说,这段路叫“悔过路”。他说,东峪南崖村成后,这段坡度近四十五度的土路,时常被雨水冲刷,后来村民定下了“乡规民约”:谁违犯了,谁来修路;谁的过错大,谁就修的长……
此时,熏风艳阳。穿行于这样的民风中,恍然感觉,天地温馨,芳香四溢,让远者神往,近者生情,亲者怜爱!
【作者简介】郭光明,男,山东济南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散文学会理事,济南市作协全委会委员,济南市历城区作协副主席,山东文学院第十六届中青年散文作家班学员,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山东文学》《时代文学》《鸭绿江》《北方文学》《长江丛刊》《大众日报》《联合日报》《山东工人报》等。著有《心灵隽语》、《一窖浓郁的陈年美酒》、《郭光明散文选》散文集,编著《历代诗人咏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