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流转
文/崔西明
老辈人都知道朱家庄有些来历。说朱家庄原本不叫朱家庄,叫卧牛庄。叫卧牛庄是因了背靠卧牛山。卧牛山形似牛,头东尾西,东高西低。高处险峻,有二突岩伸出若牛角。低处略平缓但宽厚,如牛臀。卧牛庄座落在牛腰山蔍处。山水若干,汇集村前成河西流,因卧牛山牛头有扭头回望之态,河名牛望河。晋代在牛头上建寺名光明寺,百姓俗呼牛头寺。河边有柳,坡里有桃,山上遍植松柏。至春,翠柳如烟,桃若灿霞,松柏苍苍,高天澄碧,一派春姿。春三月三,夏六月六,秋九月九,三季庙会,皆搭台唱戏。三月三游人踏青赏桃花欢戏,庙里进香,说媒的男女见面。六月六挂锄沟,歇凉纳闲,喝凉面,进山避暑半晌一日,亦可观戏牛头寺前。九月九,秋收已毕,歇歇筋骨,登高望远,可去牛头寺赏菊,品菊花茶,吃卧牛山特产牛柿子,听几回杨家将或呼延庆打擂评书。卧牛山的风景藏在季节里,卧有山的情趣隐在节日里。
某年月日,一南蛮子路经此地,手搭凉棚,踅目一望,感慨万分,曰:山环水抱,真乃风水宝地也!卧牛庄人听不得人赞,牛庄主延请南蛮子进庄,待若上宾,大张宴席,以求指点迷津。庄主牛娃,笃信风水。那南蛮子酒足饭饱,微笑不语。牛庄主会意,奉上白银五两,再恳教诲。南蛮子让庄主附过头来,对耳低语,言此地贵不可言,将来定当龙飞凤舞。天机不可泄也!叮嘱再三。庄主让其点穴墓地,南蛮子应允,便在牛背上点了一穴。牛家林遂迁墓至牛背处。后果应验。
明正德年间春三月望日,有一中年汉子衣新帽鲜,手拿折扇,如富商仕宦,相貌堂堂,龙态虎步,安闲悠然。身后跟一清眉高颐老者和一俊俏魁梧青年。那中年汉子踱进村前酒店。酒店在一巨柳下,酒旗高扬。酒店三间,石墙茅顶,周遭遍植桃杏,门前摆陈三五亮桌儿,石质,呈肝紫色,光泽亮润。屋内两明一暗,明间亦有四张桌儿,核桃楸子木的,做工精细,椅背挡板透雕双梅花鹿双麒麟。此店乃兄妹合开。哥当炉司厨,妹打下手兼招呼服务。那日不巧,哥去姑家帮忙盖新房,数日方归,只剩下妹子凤姐儿一人照应。清明节刚过,客人稀少。凤姐儿无事找事地忙着。
那汉子进屋拣正北一张桌子面南坐了,老者和青年打横相陪。凤姐含笑招呼一声,沏上一壶蜜煎桑叶茶来。那中年汉子自一瞥见凤姐儿,便不错珠儿,似粘在了凤姐的头面身段上一般。别说是这汉子,凡是进这酒店的人,没有不歆羡凤姐儿的。别说有眼的,就是瞎眼缺视的,只要一听凤姐泉水叮咚的悦耳之音,便也不由自主地咂巴舌头儿,伸长耳朵尖儿。那凤姐儿生得好模好样好身量,昭君可画,西施能描,凤姐儿却有画不出描不出的俊逸;绿珠可书,经佛可著,凤姐儿却有书不出著不出的韵致。那神那态,那眉那眼,举手投足,顾盼之间,无不流光溢彩,千娇百媚。她一来,便如日月双出,蓬壁生辉;她一走,即使黄昏骤至,也有暗香浮动。面对凤姐儿,就是皈依了佛门涅槃了俗念的高僧亦会动心,何况在滚滚红尘之中整日价打滚儿的凡夫俗子。
老者会意,自搭囊中取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放到桌上,说,姑娘,此银将去,可将可口儿的菜蔬果品肴味弄几样来,再烫上几壶好酒。凤姐儿抿嘴儿一笑道,客官太客气了,村野小店,只有熟狗肉,熟驴肉,酱鹅儿,黑驴胜儿,春鱼儿,豆豉儿,豆瓣酱儿,煎三角儿,炸香椿儿……老者听了炒爆豆儿似的报菜名儿,便拈须笑道,不拘多少,但凡店里有的多多将来,银子便全归你了!凤姐儿嗤儿一笑,靥窝如豆,道,你这大爷真逗,想必是出门碰了聚宝盆,不然就是儿子坐了万岁宝爷,家有金山银山?着实用不了那么多。待会找回几两,你老好当盘缠儿。老者肃然道,姑娘不必多言,快去预备吧,余下的银子算是赏你了。凤姐吐了一下粉舌,扮了个乖巧的鬼脸儿,然后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将银子托于掌中,玉树临风一般走了。那汉子张着口一直把凤姐儿送出屋外,木然如雕,久久回不过神来。
不多会,如凤姐儿先前说的一一摆上桌来。酒是村醪,但却是上好的高粱烧酒,半斤的锡壶,烫了四壶。那汉子打熬不住,起身相让,说恳请姑娘作陪,也好斟酒。那老者见说,对姑娘点了点头。凤姐儿虽然年刚二八,但却冰雪聪明,谢过后下首坐了,一一为客人斟上热酒,说,今早喜鹊上柳,喳喳叫了三声,就知今日必有贵客降临,果然应在三位身上。村野茅店,没什么好吃的。如果家兄在,还可做几个拿手好菜,眼下也只好将就了。凤姐儿我虽生在村野,见识少,但待客以诚的理还是懂得的。俗话说,人敬水也甜,来,我先敬三位贵客三盅。这第一盅酒祝你们福星高照!那汉子一脸幸福,连道好好,先自干了八钱蓝花盅儿。那老者那青年也随后干了。凤姐儿环视一遭,微微一笑,先轻轻就盅边儿一抿,然后一饮而尽。凤姐儿饮罢,就袅袅立身,先为汉子布了一道狗肉,又为老者和青年布了一道,说,这是村养的犬儿,十几年了。老人言,十年狗肉金不换,一顿三斤香十年。东海龙王闻香至,十全大补祛风寒。说罢莞尔,又为客人斟上了酒。那汉子道,好吃,好吃!口内嚼着,嘴上说着,目不离凤姐,不住点头。凤姐儿举起盅又道,这第二盅祝三位贵客鹏程万里!说罢先饮了。那汉子同那老者及青年也干了盅。凤姐另拿一双筷,又为三人布了一道驴肉,道,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家兄煮时加上了丹参首乌百合十几味药料,补气益中,畅快百穴。请尝!凤姐儿说到天上的龙肉时,老者便目露嗔光,刚想发作,让那中年汉子以目光止了。汉子吃了驴肉咂了咂嘴道,果然是天上无有地上无双的美味。凤姐儿举起第三盅酒道,这第三盅酒祝三位贵客处处平安!三人干了,凤姐儿为他们布了驴胜儿。那汉子道,请问姑娘,这道菜何名?有何妙处?凤姐听了,本来酒晕红了双颊,此刻便腾地红了满面,但并不失礼道,此乃驴胜儿,又唤驴欢喜,妙用自知。那汉子哈哈大笑道,说得妙,解得妙。驴胜妙用不可言,春江水暖鸭先知。言罢又哈哈大笑。那老者也微微地笑了。那青年则懵懵懂懂,不笑不言,只管夹了来吃。
凤姐儿斟上酒后道,三位贵客,容小女子失陪。小女子酒浅,请你们开怀畅饮,慢慢享用。我去为你们准备饭去。
那汉子招招手道,刚饮得好好的,为啥说不胜酒力?再说,才饮得三盅,尚缺一不是四喜。
凤姐儿道,你们远来,不比乡人。陪饮三盅,已尽地主之谊。君在江湖,不曾闻桃园三结义耶?
那汉子道,此言不谬,果是江湖待客之道。俗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饮酒醉与不醉全在心情。心情不好,借酒浇愁愁更愁,说不定一杯便醉,心情好,反而愈喝愈酣畅。今天,朕——
凤姐儿接道,什么针?是衣裳挂破了么?
那汉子哈哈一笑,忙说,今天真是为你而来。你这地不仅山好水好风景好,人也好。好者女子也!妙者少女也!你就是那万绿丝中红一点,你就是那辽阔江天一好妙(浩渺)啊!你若走了,这酒便饮不出劲道。你若不陪,这菜便品不出味道。君不闻秀色可餐一说吗?
凤姐儿道,小女子没念过书,识字不多,所知也不过村野俗说俗道。说话难免失检,有顶撞冒犯处,还望三位海涵,不以为忤。既然这位首席客官这么高瞧在下,在下就再陪三位饮几盅。这样,你们都是男子汉大豆腐,在下是一区区乡村弱小女子,你们让我个码头,我饮半盅,你们饮一盅。就这样,我也难得撑捱下来,但恭敬不如从命,请!
如此,又喝了六顺当,八面来风,十全十美。此时那汉子也有了酒了,不止红光满面,且面呈紫肝色了。那老者早已来到院中就石桌饮茶,那青年则到屋后欣赏景致。屋内就剩下了那汉儿和凤姐儿。凤姐儿早已喝得面如芍药了。不过憨态稚气尽露,醉眼如星,益发让人垂怜。那汉子早已按腕在手,从上首位移到下首位,与凤姐儿挨坐到了一处。
凤姐儿又勉强饮了两盅,告饶道,好大叔,我实在不能再喝了!
那汉子道,不要叫大叔,叫大哥!再叫大叔我就恼了!难道朕在你眼里就那么老么?
凤姐儿道,不,不,年长为尊,不能见了丈母娘喊大嫂子吧?叫你大叔,你沾光,我吃亏!好好好,叫你大哥。不过,你认我这个妹妹也不能白认,得受小妹一拜。
凤姐儿说着咯咯笑着抽出手,就要下拜。那汉子慌了神,一把拉住凤姐儿,说,莫拜莫拜,哥说的大哥不是那种结拜的大哥,随便叫叫就行。我是喜欢上你了!傻妹子!
凤姐儿嗔了一眼,那一眼差点没把那汉子的魂儿嗔掉。在汉子眼中,这一嗔才有风情,才有味儿。他顺势将凤姐儿拉入怀中,亲了一口。凤姐使劲推了他一下,生气道,那有你这种大哥,一点不放尊重!难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这个道理。让人瞧见了成何体统!
汉子笑了,道,凤姐儿,你不知你自己长得多么水灵。哥是男子,见了你这样的妹子,不亲你一口就是傻子呆子。男女授受不亲是骗人的,果真那样,还怎么生儿育女,这世上人不绝根了么?凤姐儿伸出一指在那汉子额上使劲点了一下道,咱们互不相识,叫你大哥也是让你赚便宜,那似你这样没脸带皮的!
那汉子道,凤姐儿,你今天说啥都可以,大哥我不恼。只要你答应我,和我好就行!
凤姐儿道,哎哟哟,你这个人真不是磨道里的驴,怎么不缠磨光缠磨人哩!手也让你摸了,脸也让你亲了,要说恼是我恼,怎么也轮不上你恼,是吧?你别隔着锅台上炕,跐着鼻子上脸!和你说,你要再不放些规矩,我可真恼了!只要我一咋呼,卧牛庄的人来了,可有你们三个不识趣的好瞧的!你要是再木乱,我可要喊人了,啊——那汉子忙伸出一手捂住了凤姐的嘴道,别喊别喊,大哥不是瞧你可爱,和你闹玩儿吗?怎地就当真!来,坐下,咱们继续喝酒。凤姐儿道,只要你老老实实的坐着喝酒,我凤姐儿就再陪你一会儿。可别腊月里生人——动(冻)手动(冻)爪的!
那汉子道,好,好!悉听吩咐。不过,哥也不能让你白叫。说着从手上褪下一枚白玉环儿,不由分说,捉过凤姐儿的手就套在了中指上。又道,就算当哥的送你的见面礼儿。
凤姐儿忙褪下来,塞到那汉子手中道,无功不受禄,酒钱你们付了,这东西你就留着吧!我们穷苦百姓家的孩子,戴上这东西不吉利!那汉子笑道,凤姐儿凤姐儿,你真傻,这羊脂玉环儿价值连城,人家想得都得不到,你呀,送你你不要,你真傻透气了!凤姐儿道,大哥不知,我们穷苦百姓虽穷,但不贪财。俗话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想,我一个弱小女子,一下子戴了这么值钱的东西,惹眼吧?若碰上不义之徒,说不定我还得赔上一条性命哩!
那汉子道,说得有理。那么,我送你个保身的物件。说着一掀长衫,解下一个龙形玉佩,递给凤姐儿,道,你戴在身上,可保无虞。就是有人见了,也不敢抢,谁抢了便犯杀头之罪。有这玉佩,就是县官见了,也得给你下跪!
凤姐儿笑道,这可是个好东西。想不到这么个捞什子有这么大能耐!前些日子,县大老爷来此巡防视察,在我这酒馆里搅了一顿,一个子没给。有了这个东西,他再来了,我就不怕了。他果真见了这东西,给姑奶奶我下跪,我就说,起来吧,把上次欠姑奶奶的酒钱还上吧!我不信,这个买卖这么灵验?
那汉子一直笑眯眯瞧凤姐儿眉飞色舞地说话,见她怀疑,忙接口道,千真万确!若有半句瞎话,那可真要天打五雷轰了!凤姐儿忙伸手去捂那汉子的口,道,凤姐儿我信了还不成嘛,干么发那么大的贼誓!那汉子忙说,不重不重!拉过凤姐儿的手放在嘴上亲吻起来。凤姐儿嗔道,嗬嗬嗬,这是凤爪儿,不是猪蹄儿,别啃起来没完!那汉子笑了,忙道,说得妙,说得妙。凤姐身上,手是风爪儿,脚是凤蹄儿。你就是一只凤儿,哥是龙儿。咱俩合在一起就是龙凤呈祥。咱俩要是在床上就是龙飞凤舞!凤姐儿嗔道,好不知羞,好不要脸!你说这话也不怕让大风刮闪了舌头。这龙也是你随便僭称的,要是让当朝天子知道了,不灭你九族算你有本事!那汉子道,你怎知道?凤姐儿道,听说书唱戏听来的呗!想那真龙天子住在皇宫里,也不是一般百姓能见得着的。再说,他也不到这穷乡僻壤之地来!那汉子微微一笑道,凤姐儿,他要是来了,并且看上你了,你怎么办?凤姐儿红了脸儿低了头儿半天没吭声。许久,才说,我也不知怎么办?打小没经过。那汉子咳了一声道,朕在此,凤姐儿还不快来接驾!凤姐儿抬头一看,忍俊不禁,边笑边指着那汉子道,大哥呀大哥,你怎么装猫变狗的净吓唬你妹子呢!那真龙天子万人之上,一国之君,相貌堂堂,凛凛一躯,出则千军万马,旗辉煌,入则群臣伴驾。有你这样儿的么?噢!就是七品县太爷出衙,还有三班六房衙役羔子跟屁虫似地相随。大哥,你可别吓唬小妹了,小妹村野之人,没见过大世面,不禁吓!一吓吓一头头发!那汉子正颜厉色道,朕在此,凤姐儿赶快伴驾!说着脱了外边套的长衫,露出了里面的黄龙袍。凤姐儿一看傻眼了,心想,坏了,瞎猫碰上个死老鼠,不,这是,这是……咳,先不管他,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且和他假戏真唱着,真的假不了,假的也成不了真。若是假的,欺君之罪是他不是我;若是真的,权且拜他一拜。刚才那一阵浑闹是他挑逗再三,再说他脸上又没记号招子,怪罪不得。想到此倒也坦然,一抿鬓发,敛衽下拜,道,民女凤姐儿拜见圣上。那汉子笑道,爱妃凤姐儿请起!这汉子正是好打野食的馋猫凤流皇帝正德。他一把拉起凤姐儿,相拥来到窗前,问:你看窗外那桃花艳不艳?凤姐儿道,艳。正德老儿笑道,好,朕就封你桃妃!朕这次微服私访,有幸识君,真乃老天有眼!真是不虚此行啊!哈哈哈!正德说罢,遂牵风姐儿手来到酒店里间,亲手为凤姐儿解衣宽带,并戏言道,刚才你让朕吃了驴胜儿,现在一还一报,朕要你尝尝朕的龙胜儿……正德在此留连三日,对凤姐儿是抚爱备至,温语有加。临别许下宏愿,言私访归来,定接入宫中共享荣华富贵。临别洒泪,依依难舍。谁知正德一去不返。凤姐身怀龙胎,日夜跷盼。受尽了流言蜚语,尝尽了世态炎凉。后生一子,母子相依为命。她常去河边洗龙子尿布,此河遂名臭布河。
光阴荏苒,龙子长大,朱姓,繁衍开来,渐成大族。牛姓附望,在牛字两旁加了两点,也随朱姓,遂改卧牛庄为朱家庄。后又一长安风水先生至此,又发慨叹,说此山风水宝地,只是这卧牛山风水已破,否则,贵不可言。村人请教,该先生说,此牛是一雄性公牛,胯下有一对金蛋,可惜让人盗去了。雄牛没了蛋等于被割,只能卧着,站不起来了!村人遂将南蛮子如何看风水,后正德皇爷如何私访到此幸凤姐儿一应故事说将开来。那长安的风水先生顿足道,是了是了,那对金蛋是让南蛮子盗去了。不然应出一代帝王。正德之后必嘉靖也,是其弟也!也好,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明朝不是亡了么?此乃天意。也怪凤姐儿性过刚过强,她等正德接她母子入宫是等不来的。从来皇帝老儿到处留情,但又多健忘,他们是广种不收啊!
作者简介:崔西明,曾用名:崔希明、崔锡明、崔兮明、竹溪、平阳、金斗、青云、黄草、麦地等。1947年生于山东省新泰县(市)羊流镇黄草村。喜读书,爱文学。高考受阻,1968年入伍,历12年军营生活,后转业地方工作。1991年调入泰安市文联工作至退休。自1968年起,在各级报刋发表诗歌、散文、小说及报告文学300余万字。曾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阴阳眼》、《失重》、《剖白》,长篇小说《在河之洲》、《官殇》、《蝶殇》,长篇纪实文学《在日本大写中国》等。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2003年被评为文学创作一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