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院子
张 军

搬离老家逾二十年了,可那所颇具古典韵味的院子,时不时还会来到梦中,唤醒我彼时的一些记忆。
三十年前的一天,父亲喊我到身边,说他与母亲商量翻建老家旧宅“你已经十九岁,是个成年人了,所以家里大事要和你说一声”。当时我异常激动,一是旧宅破烂不堪亟需翻盖,二是父亲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同我谈话。在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是个大人了,此后须像父辈一样,独立自主的撑起一个家,虽然那年的我体格瘦弱且频病缠身。
半年之后新院落成,五间正房三间厢房,一色红砖垒砌,水泥磨光墙面,灰蓬蓬一片崭新,在当年称得上村里独一无二的豪宅。父亲匠心独具,吸收各处建筑风格,把一个院子打造得与众不同,别有一番韵味。一个回廊连接起整个院子,进得大门沿回廊向西,月亮门与正房相对,红砖铺成院中小径,连接各处房间,一段矮墙隔出西侧院,鸡鸭鹅犬并一些杂物,统却归拢到西院。正院中养些花花草草,看上去整洁舒适,颇是养眼。尤其是几个窗子更是别出心裁,与一般民居中规中矩的造型不同,父亲参照了南方园林建筑特色,有圆有扁有多棱,这样的窗子设计在当年农村并不常见,所以房子落成后,被乡亲们认为是一所引领时尚的新建筑。几十年来村里不断建造新院,但在我看来,至今未有一座房孑,能超过这所倾注了父亲心血的旧院。
盖一所新房,是父母多年的心愿。八十年代初,我们一家借寄在别人家废弃的三间房里,那户人家解放后搬去济南,房子闲置多年到处漏雨,父母简单收拾一下,又垒了两盘新炕,一家五口勉强栖身。后来一家人省吃俭用,从牙缝里省下来一千五百元钱,买下了这所宅子,一千五百元对于当时的我家,无异于一笔巨款,那时父亲的工资每月四五十元,母亲在家种地,养鸡喂猪,一年到头也舍不得吃一顿肉菜一个鸡蛋,这些要换了钱供日常开销,还有我们三个上学的孩子。
父亲曾说过一句话,只要你们自己上进愿意读书,我和你妈就是砸锅卖铁,也会供你们读下去,因为只有读书才能改变你们的命运,也只有读书,才是你们摆脱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唯一出路。
读书上大学,是父亲年轻时的梦想,也是老人家此生最不愿忆起的一处隐痛。那年父亲初中毕业,以学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高中,但在当时唯成分论的年代,大队书记轻飘飘一句“他家成分不好”,断送了父亲继续求学的梦想。无奈父亲只能回到农村,但他不甘心一生与祖辈一样,窝囊地生活在饱受歧视的目光里,他想方设法到县农场做了一名喂猪的临时工,无论多脏多累的活,父亲从不喊一声屈,他默默地埋头苦干,只盼有朝一日能转为正式工人,走出那个令他伤心的老家。七十年代末,工作一贯任劳任怨的父亲,终于成了农场的一名正式工人,用我们老家的话说,吃上了国库粮。是夜,一向豪饮不醉的父亲,就着一碟花生喝的酩酊大醉,或许只有如此,才能舒展开多年来郁积的心结吧。

八四年农场改制,把土地分与职工自己耕种,不再按月发放工资,大多数人吃惯了集体大锅饭,不愿意多承包土地,而父亲敏锐地抓住了这一机遇,大胆地承包了近一百亩地,当时很多人感觉父亲疯了,一个人种这么多的地,忙得过来吗?更何况粮食价格不高,又怎么能赢利?大家私下议论纷纷,等着看父亲的笑话。父亲去济南下泰安,联系各地种子科研部门,承担农业试验并为省市种子公司代繁蔬菜良种,一年下来,抛去肥料人工等各项费用,净落四万余元,一下迈入了万元户的行列,我们家也终于摘下贫穷帽子,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户。
几年下来日子越来越红火,父亲这时与母亲商议翻建老院,我还清晰的记着,他对我说的那番话:“我们家几代单传,祖上一直受人欺负,你爷爷这人忠厚老实,在村里从没有在人前抬起过头。咱们家成分其实不高,只因与书记家素有旧怨,所以他故意压制于我。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决心出来,宁愿受苦受累,也不受他的拿捏”他顿了顿又说:“如今我户口转到农场,又恰逢这几年国家政策好,积攒下一些钱,所以我决定,盖一所全村最好的房子,目的有二,其一改善全家的居住条件,其二是最重要的,就是让当年那些歧视我们压制我们的人看看,我们张家的情况已非从前,再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辱的人家,咱们从今而后,也要扬眉吐气的好好活一场”。
后来,我们兄妹相继在城里安家落户,父母也在县城买了房子,老家的院子卖与了一个亲戚。
每次回老家,都要走到那条胡同里,看一眼那所熟悉而陌生的院子,因为这所院子,承载了那个年代父亲心中太多太多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