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在赶集归来的路上
快到寒食了,春光非常明媚,我的母亲挎着一个用“打包带”编成的硬兜,走在赶集归来的路上,她的兜里装着一包小鲜鱼、二斤多猪肉、一捆菠菜、一捆芫荽和几斤圆葱,还有一刀火纸。母亲挎着这个她只有赶集才用的硬兜,走在赶集归来的路上。
这条路是一条乡间大路,有五六米宽,两边有排水沟,路面上铺了沙子,路两旁栽了白杨,那白杨,约有碗口粗细,枝头挂满了新绿。路两边的麦田,在阳光下显出了明暗的层次,老鸹落到地里,就像淹没在万里波涛中一样,一忽儿就不见了踪影。现在是中午十二点钟的光景,大路上全是从集上往回赶的人流,有推小车的,有拉地排的,有坐拖拉机的,但大部分是骑自行车的。母亲挎着沉甸甸的硬兜,一步一步地走着,显然是有些疲惫了。由于气温回升,路途遥远,穿着棉袄的母亲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迎面刮来的风吹乱了她略显灰白的头发。连续有几个我们本村骑自行车的人从母亲身边超过去,一看是我的母亲,急忙下车子说要带母亲一程,有的干脆闸住车子动手解后座上的绳子,准备把货物转移到车把上去,母亲执意不肯,连连说:“甭价,甭价,我一会儿就到家了……”
走了一段时间,母亲从大路上拐进了一条小路,这条小路,就像三角形的一条斜边,斜斜地通向我的村庄,虽然它崎岖不平,但比走大路近三里地呢。大路上人多,小路上人少,母亲走这条捷径,一是能早些归家,二是图个肃静。这些天来,母亲的心中充满了悲悯的情绪,但它隐藏得很深,从母亲瘦削的、刚毅的面庞上你很难察觉。昨天夜里,母亲又梦见了我的父亲,那情形,好像是早晨刚起来的时光,红太阳照耀着我家的院子,父亲仍然保持着他在城里养成的卫生习惯,洗完脸,又刷牙,白色的泡沫就滴在屋门前头那株月季花下,然后用一个壶状的玻璃杯子漱口。父亲仰起头,让水在口腔中“骨碌、骨碌”地滚动,“噗”的一声,就像下了一场甘霖,屋门前头摆放的那些花花草草,都被父亲这一“噗”给唤醒了。父亲洗漱完毕,就和母亲把轳辘抬到小平车上,要到东坡去浇蒜。父亲说:“还撒不撒化肥呢?”母亲说:“那就撒些吧。”就把半袋子尿素放到了车上。父亲推起小平车走了,母亲扛着锨跟在后面,出了大门,却不见了父亲,往前赶也没有赶上,心里想“你怎么走得这么快呢……”母亲醒了,才知道是一个梦,好像突然醒悟了似的,原来马上就要寒食了——该给父亲上坟了。
走在这条僻静的小路上,母亲完全沉浸在对父亲的思念之中了。的确,走得也太快了,退休还不到5年,乡下的日子才刚刚好起来。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在癌魔面前,人是那么无助,想起那些日子,母亲的双眼湿润了。她抬起头看天,天空瓦蓝瓦蓝的,没有云,连片云彩丝儿也没有。她又看田野,这田野有什么看头呢?远处那个矮趴趴的机井屋子旁边,抽水机像幻灯片里演得那样,听不见声音,只看见一股粗大的水柱子呈弧形弯进井旁的水池里,蒸腾着一团漂渺的雾气。浇地的那个人挽着裤腿,扛着铁锨,沿着麦垄走着,不时地用锨堵一堵溢出麦畦的水,可他顾得了上头顾不了下头,那清澈的水流已经冲垮了畦子头,淌到这条小路上来了,把路冲得泥泞不堪,并且还有许许多多的水,白白地流到路对面的深沟里去了,发出汩汩的声音,真可惜了这水,母亲叹息着,挎着硬兜,小心翼翼地走过这段泥淖,又看沟畔上那些长了多少年的树。这些树不知是谁栽的,也许是自然长成的吧,很久以前的某一天,一只鸟儿从这里飞过,一粒种子从鸟嘴中轰然跌落,后来就长成了一棵大树;也许是一阵风,把那些毛茸茸的种子刮到了空中,偏偏落在了这个贫瘠的沟畔上,尽管离它一步之遥就是沃土良田,可它没有这个福份,只能在沟畔上生根发芽了。平时,谁会拿正眼去瞧瞧这些树呢?可是现在,它们手挽手站在沟畔上,似乎有许多话要和母亲说。母亲看了看那棵椿树,灰白色的树皮那么光滑、平整,树干又高又直,就像一个参天巨人,而它身边的那棵榆树就不行了,树皮皲裂,老态龙钟,它的年龄一定比椿树大得多,人们都说椿树是树中之王,因为椿树叶子散发着一种难闻的气味,所有的树都避让它,这棵老榆树也不例外,为了躲避这棵“臭椿”,身子都长歪了,可它的枝条上却挂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的榆钱儿,风儿一吹,成熟的榆钱儿纷纷扬扬的飘下来,就像坟前纸钱燃烧后飞舞的灰烬似的,莫非它也知道寒食就要到来了吗?
这时候,从路边的深沟里爬上来一个人,一个与母亲年龄相仿的女人。母亲认识她,但不相熟,她住在村子的最南头,是修黄前水库那年从库区搬过来的“移民户”尹老太。尹老太今天很走运,刚才她发现路旁的沟里有一根枯树枝,就放下篮子,把枯树枝拖了上来。见母亲过来了,招呼道:“赶集回来啦他婶子”。
“回来啦,”母亲回应道:“你也赶集去啦?”
尹老太“嗯”了一声,拖着树枝,挎起篮子和母亲一起走在这条小路上,她的篮子里有酒、有肉、有点心,好像家里有什么喜庆事儿,但看上去尹老太却是一脸的愁容,她这样说道:“唉,娶个媳妇容易吗?光媒人就请了三回了,好酒好菜地侍候……他婶子,您娶儿媳妇了吗?”
“没呢,孩子还不够年龄,”母亲说:“大的才二十一呢。”
“你几个儿呀,他婶子?”
“四个”。
“哈,你真财主,没有闺女吗?”
“没有闺女。”
“噢,”尹老太听了,脸上竟浮现出一种喜色:“我三个闺女一个儿,这么说来,我肩上的担子倒比你轻。”
母亲从没与别人比较过担子的轻重,尹老太的话让她很是不解,禁不住回头问道:“为什么这么说呢?”
尹老太拖在身后的枯树枝像一把破扫帚,在路面上划出一道道痕迹,发出嘤嘤嗡嗡的杂音,仿佛有一群黄蜂在追赶她。她快走了几步,说:“为了给儿说媳妇,真让我愁断了筋,盖房、订亲、办喜事,五千块钱支不下来。你四个儿子,少说也得两万元……”
“哦!”母亲吃了一惊:“两万元?”
“可不呗,”尹老太笑起来:“要不我怎么叫你财主呢?”
“……”母亲被这个“两万元”吓呆了,一时竟说不出话。尹老太身后的枯树枝,在地上划动发出的声音,母亲听起来竟震耳欲聋,就像日本鬼子的飞机轰炸一般了,可是令人讨厌的尹老太并没有闭上她的乌鸦嘴,并且脸上呈现出仰慕的神情:“他婶子,你家掌柜的见月有退休金,花钱不用愁……”
“别说了,”母亲的心绪已经乱成了一团麻:“他去年秋上就……走了。”
“嗨!·”尹老太也吃了一惊,知道自己说多了话,就不再吱声了。母亲挎着硬兜,默默地走在前面,她拖着枯树枝默默地跟在后面,过去砖瓦窑就是我们的村庄了,两个人就从丁字路口分了手。
那天中午,我放学回家吃午饭,母亲也从集上赶回了家,她坐在床沿上,好长时间都没说话,我说:“娘,吃饭吧。”
“我不饿。”母亲仍在那儿长久地坐着,窗外,正午的阳光透过玻璃,那么柔和,那么干净,静静地洒到母亲略显灰白的头发上,洒到母亲布满皱纹的脸上,洒到母亲那双粗糙的手掌上……
“发生了什么事吗?”我这样问道。母亲就和我讲起了赶集归来的经过,讲起了尹老太和她说的为四个儿子娶媳妇得至少两万元的话,原来母亲是为以后的日子而发愁啊!现实的确是这样的,我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我的母亲。
那段日子,母亲夜不成寐,在黑暗的夜里,我常常听到母亲无法掩饰的叹息声。
母亲的愁容让我刻骨铭心,让我警觉,让我奋起!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儿子愿意看到母亲的愁容,十八年后的今天,母亲赶集归来的情景还让我历历在目,如果说我现在也称得上有所成就的话,我想这一切都得益于母亲当年的愁容。
现在,母亲已经六十八岁了,她的头发也已经由灰白变成了花白,但身体依然硬朗,她的四个儿子一个在国外,两个在城里,还有一个在乡下。她在城里住段时间,再回到乡下住段时间,在乡下的日子里,她也常常去赶集,有时候走大路,有时候走小路,她说,集上真热闹,愿意买啥就买啥……

个人简介:
禹廷胤,1970年2月生于泰安市山口镇赵石汶村,自由职业者。作品曾获当代小说杂志笔会一等奖,泰安春华秋实笔会入围奖,岱岳区第一届、第二届石敢当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