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岁月长河中,总有一些身影以非凡的坚韧与善良闪耀光芒,文中这位一百零三岁的表姐便是如此。她的一生,是跨越世纪的生命长歌,在时代的风雨中,以柔弱之躯书写着人性的壮美篇章。
从年少时为“我”御寒纳衣的温暖关怀,到困难岁月里为亲人家中不辞辛劳缝补的无私付出,表姐用点滴行动诠释着血脉亲情的深厚。而最为震撼人心的,是她与“我”父亲在特殊年代里,顶住巨大压力,毅然救助落难义兄梁胜魁的义举。在极“左”思潮盛行、阶级斗争激烈的背景下,他们坚守内心的正义与良知,用朴素的价值观打破偏见与枷锁,展现出超越时代局限的人道主义精神。
这位百岁老人的故事,不仅是一个家族的记忆,更是一面映照历史与人性的镜子。它让我们反思过往,重新审视那些被概念化的斗争;也让我们看到,善良与正义的力量从未被时代洪流所淹没。如今,老人昏迷不醒,“我”的声声呼唤饱含深情与敬意。愿这篇文字,能让更多人感受到这位德高望重的百岁寿星的人格魅力,铭记她用一生践行的大爱与担当 。
百岁表姐的人间大爱
作者:徐铁鹏
雨丝如愁,缠绵地飘落人间。那天清晨,我正准备享用早餐,突然,荣河荣张村表姐孩子打来的电话,如一声惊雷,打破了生活的平静。电话那头传来焦急万分的声音:“舅,我妈不小心跌倒,现在昏迷不醒,情况很不好!”
心急如焚的我,赶忙叫来女婿开车。匆匆扒了几口饭,我推着推车,孩子帮忙将其放进后备厢,随后,女儿、女婿和我们夫妻四人,怀揣着满心担忧,一路疾驰向荣河奔去。车轮滚滚,碾过湿滑的路面,也碾过我们焦急不安的心。
抵达荣河荣张村,走进表姐的房间,眼前的景象让我心如刀绞。只见一百零三岁的表姐,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苍白的面容上写满了脆弱。我再也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水,颤抖着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声音哽咽:“姐,我看你来了,你快睁开眼看看我啊!”表姐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仿佛是在回应,又像是在呢喃,可那微弱的声音,根本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一旁的外甥也急得红了眼眶,凑近母亲耳边大声呼喊:“妈!我舅看你来了,你快醒醒,和我们说说话啊!”然而,表姐依旧一动不动,仿佛被沉睡紧紧笼罩。
握着表姐的手,那熟悉又略显粗糙的触感,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过往的点点滴滴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表姐平日里很少来安昌,可在她百岁那年,同村的表兄红悦不幸离世。表姐不顾年迈体弱,毅然前来奔丧,同时也想回舅家看看。初到安昌,面对陌生的环境和人群,她眼中满是迷茫,可当看到我的那一刻,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亲切地喊着我的乳名,那股热乎劲儿,仿佛我们从未分开过。她的子女在一旁又无奈又好笑地说:“您就只认得这个舅,和他最亲!”表姐听了,眼神坚定地说:“舅家是我们的根,你舅就代表着这个根,我怎么能把根忘了呢?”
思绪又飘回到我小时候。那时,母亲不太擅长女红,一个寒风刺骨的冬天,我和父亲去表姐家。我身上的棉衣只有几颗简陋的圪塔布扣,凛冽的寒风顺着衣襟直往胸膛里灌,我冻得浑身发抖,牙齿也止不住地打颤。一到表姐家,表姐见状,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心疼地将我拉到身边,二话不说,拿起针线就给我的棉衣纳小襟。她的动作轻柔又熟练,一针一线,都仿佛带着温暖的力量。不一会儿,棉衣变得严实起来,寒意渐渐消散,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那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如同一颗温暖的种子,在我心中生根发芽,让我铭记终生。
表姐其实和我父亲年纪相差无几,她一生养育了三男两女,一家七口人的生活,在困难年代常常捉襟见肘,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但即便如此,每次来到安昌,她总是不顾旅途劳顿,日夜不停地为我全家缝补衣服。昏暗的灯光下,她那忙碌的身影,专注的神情,手中穿梭不停的针线,都成了我记忆中最温暖的画面。
还记得父亲去世那年,家里的境况糟糕透顶,表姐家也同样在艰难度日,常常需要向邻里借粮度日。可表姐却坚定地说:“我舅没女儿,我就当这个女儿!老话说‘铺儿盖女’,这老气枕头和老气被子,我一定要买,也算是尽了我的一份孝心。”她说到做到,想尽办法置办了这些东西,为父亲的后事尽心尽力,这份情义,重如泰山。
而最让我震撼的,是表姐百岁那年奔丧时,说出的那个尘封已久的秘密。当时,我们在灵堂的东套间看望表嫂梁自贞,房内还有梁雪白、梁建龙等亲属。表姐突然神情严肃地开口:“你们是梁家人,我给你们说一件六十年代的事。那年批斗富农梁胜魁,差点把人给斗死。我舅把胜魁藏到我家,一待就是个把月,直到他病好才送回安昌。”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人都震惊不已。梁胜魁出身富农,还曾因参与天兴庙反革命案件被判刑八年。身为贫雇农的父亲和表姐,为何要冒险救助这样一个人呢?
原来,我们的老家在河南清风县。上世纪二十年代,一场罕见的大旱灾席卷河南,为了活下去,爷爷奶奶带着全家人逃到山西安昌村。初来乍到,无依无靠,生活举步维艰。幸好,奶奶为人善良能干,得到了家境富裕的梁胜魁父母的怜悯。他们将梁胜魁认到爷爷奶奶跟前,从此,父亲和梁胜魁便以义兄弟相称,一起玩耍、劳作,在生活中相互扶持,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解放后分配房屋时,按照规定,我家本可以分到地主家最好的房子。但父亲念及与梁胜魁的情义,又考虑到地主家的四合大院住着多家光棍汉,生活多有不便,便在梁胜魁的劝说下,选择了他家西边的三(f0)院。那时,两家院子没有院墙相隔,彼此往来密切,就像一家人一样。
后来,梁胜魁因对土改不满,参与了反革命案件而被判刑。在劳改期间,他认真学习,积极改造,思想觉悟有了很大提高。刑满释放后回到生产队,他更是勤勤恳恳,埋头苦干,犁耧耙磨样样精通,每天起早贪黑,对待工作认真负责,是大家公认的劳动能手。尽管他戴着“帽子”,即便遭受着无理的残酷批斗,他也从不抱怨,始终默默努力,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
父亲之所以决定救助梁胜魁,是因为当时梁胜魁身患重病,可农业社不仅没有减轻他的劳动量,反而变本加厉,批斗也日益激烈。梁胜魁身心俱疲,已到了崩溃的边缘,生命危在旦夕。走投无路之下,父亲和梁胜魁才想到了去表姐家避难这个办法。
表姐来我家后,我好奇又惊讶地问她:“这么大的事,爸怎么到死都没和我说过?”表姐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还不是怕给你惹麻烦!这件事,这世上就只有我和你爸知道,我们一直守口如瓶,不敢和任何人提起。好在胜魁在我家休养了一段时间后,病好了回去,别人问起,他就说自己生病,去远方亲戚家养病了,这才没被人发现,有惊无险。”
我忍不住感慨:“你们当时胆子可真大啊!”表姐眼神坚定,语气铿锵:“你别看你爸平时沉默寡言,他可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我和你爸都觉得,要是胜魁真的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该惩罚就惩罚,我们绝不会包庇。可他已经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了代价,接受了改造,表现也这么好,还要这样无休止地整人,实在太过分了!你爸常说,戏文里都唱,人在落难时,好心人就算冒死也要救人,胜魁以前对咱有恩,我们绝不能落井下石。我最见不得别人欺负老实人,胜魁从劳改回来后,没做过一件坏事,生产队谁不夸他是干活的一把好手!我虽是个妇道人家,可我不怕,就算被发现了,他们又能把我怎么样!”说到这儿,表姐顿了顿,接着语重心长地说:“人活在世上,一定要有善心,不能做昧良心的事。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见过太多人,最后都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些极左思潮下乱整人的做法,根本不对。共产党是要打击坏人,可把好人往死里整,这能算是对的吗?我父亲当年被日寇枪杀,我对日本鬼子恨之入骨;我自己也是苦出身,当然痛恨那些欺压穷人的地主富农。可像胜魁这样的人,他已经改过自新了,还有什么错?还要这样赶尽杀绝,我实在看不下去!”
听着表姐的这番话,我心中感慨万千,暗暗想着:表姐哪里是凡人,分明是菩萨心肠,降临人间。也正因她一生积德行善,才能健健康康活到百岁,子女孝顺,家庭和睦顺遂。这让我不禁反思,我们共产党员,对于阶级斗争的理解,是否真的足够透彻?在夺取政权的过程中,阶级斗争固然必不可少,但我们绝不能将其简单化、概念化,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地主富农及其子弟一概而论地打入“冷宫”。如今想来,父亲和表姐当年的义举,不正是为后来给地富摘帽奠定了坚实的群众基础吗?他们用最朴素的价值观和最真挚的情感,做出了这惊天动地、令人敬佩的大事!
此刻,看着昏迷中的表姐,我在心中默默祈祷:表姐啊,你快醒来吧!我多想亲口告诉你,在我心中,你就是那德高望重、令人敬仰的百岁寿星,你的善良、勇敢和重情重义,将永远铭记在我的心中,也会在我们家族的故事里,代代相传!